杨清音冷嗤了一声,“方才唱戏的声音那么响,谁知道你们俩在下头被人刁难,华儿是来看戏的,这戏都开始唱了,难不成还要一直盯着门口,看你什么时候来?”
金氏将沈蓉揽到身后,一脸责备的看着杨清音:“杨姑娘这话说的也忒刻薄了,蓉儿方才收到惊吓,口不择言可是无可厚非的事,杨姑娘缘何要如此咄咄逼人,甚至曲解蓉儿的意思。”
“曲解她的意思?她方才口口声声不就是责备华表姐,长姐说的哪一点是错?”杨清辉不甘示弱的开口,“再说了,我倒觉得奇怪,你们俩怎么不一开始就亮出侍郎府的身份,反而等他动手才想着要说,我看那苏玉郎有些话也是真,她分明是故意欲拒还迎,不知检点!”
金氏铁青着一张脸,咬着牙迸出几个字眼:“清辉,你你你、你怎能如此和长辈说话,一口一个沈蓉,蓉儿也是你的表姐,你总不能因为我的身份就轻视蓉儿啊,蓉儿方才受了委屈,你怎能落井下石。”
“够了,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杨氏一甩衣袍,脸色难看,“今日这事本就难看,还要不依不饶的嚷出来,你是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沈蓉今日遭人调戏吗?”
金氏翕动着嘴唇,脸色发白,半晌没有说话。
沈蓉躲在她身后,眼泪扑朔朔的往下掉,目光触及不远处的红柱,眼底划过一抹狠色。
她带着哭腔喊道:“娘,女儿今日蒙受奇耻大辱,败坏了沈府的名声,女儿无言苟活于世,先走一步!”
她提着裙摆朝红柱冲去,杨景恒步子未动,正打算上去拦她,袖口传来一道阻力。
杨氏大骇,无人上去拦她,只见她重重撞在那红柱上,闷哼了一声,便闭上眼睛滑落在地,那柱上留下一串血迹。
“蓉儿!”金氏深知沈蓉使的只是苦肉计,可是撞还是真撞呐,这若是在额上留了伤疤,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金氏瘫软在地,顾忌着楼上的霍孤,死死捂着嘴抽泣,杏仁将沈蓉揽到怀中,上去按她的人中,哭的十分卖力。
“小姐你醒醒,小姐你醒醒啊!”
杨氏慌乱的指使陈嬷嬷,“快快,快去找个大夫过来,收拾出一间房,先把她带上去!”
掌柜的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几人合力把沈蓉抬到了二楼尽头一间用于休息的厢房。
杨氏几个进去照看,沈若华等人进了边上的厢房等候。
顾忌着杨月隐姐妹在这,杨清音把想问的话咽在肚子里,端着茶盏长睫下垂。
须臾,陈嬷嬷小跑着领了大夫过来,大夫气喘吁吁的进了屋,将药箱搁下,跪在脚踏上给沈蓉诊脉,又上前翻了翻她的眼皮,吁了一口气:“这位姑娘只是晕过去了,身子没有什么大碍。”
他凑上前看了看沈蓉头上撞破的地方,微微皱了皱眉,金氏心里一咯噔,连忙询问:“大夫,我女儿头上的伤没事吧,她还没有及笄嫁人,若是落下伤疤,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大夫乜了她一眼,应道:“这位姑娘撞得力道不轻,这头上的伤落不落疤,暂时还说不好,只是观她一心求死,夫人还是好好安抚,莫要只在乎这张脸。”
金氏被大夫隐晦的训斥臊的脸上通红,大夫留下了一张药方后,便领了赏银离开了。
杨氏坐在桌旁,说道:“我先让人备好马车,等蓉儿醒了,就把她送回去。”
金氏帮沈蓉擦去脸上的血痕,转身给杨氏跪下,哭着说:“求大嫂给蓉儿做主。大嫂你也瞧见了,今日一事辱了蓉儿名节,蓉儿烈性,现如今一心求死,芳儿心如刀绞啊!求夫人给蓉儿做主!”
杨二夫人虽不喜欢金氏,可看沈蓉撞柱自尽,心里对金氏也腾起一股同情,出声安抚道:“王爷方才已经说了,会好好处置苏玉郎,想必会上禀给皇上,皇上仁德,不会不给她说法的。”
杨三夫人沉默了半晌,试探的看向金氏,露出一抹笑容:“方才苏玉郎与沈蓉拉拉扯扯,进了那么些人的眼睛,你可想好了要怎么是好?我听闻苏玉郎府上妻妾成群,若你要维护沈蓉的名声,可能唯有将她嫁给苏玉郎这么一条路了。”
嫁给苏玉郎谈何容易,就算他是个纨绔子弟,可背后的后台更是无法轻视。苏玉郎的娘出了名的护短,为了给苏玉郎寻一个好亲事忙活了多年,可不会轻易把嫡母的位子让给沈蓉,可叫沈蓉做妾,她定也是不愿意的。
金氏动了动唇,“这……等蓉儿醒了,要她自己抉择吧,她现在一心求死,我怎敢再给她压力。”
金氏拿着手绢抹着眼泪,哭的好不可怜。
便在此时,晕在床上的沈蓉发出了一声嘤咛,蒲扇似的长睫扇了扇,睁开一双水润的双眸。
她是柳叶眼,眼型细长很是好看,蒙着一层泪雾,更是惹人怜惜。
她在杏仁的搀扶下坐起身,偏头看着厢房内的众人,金氏迅速走了过去,心疼的说:“娘的蓉儿啊,你可算醒了,你快把娘吓死了,你说你寻什么死啊,你死了娘怎么办啊!”
沈蓉像是刚回过神,眼里的眼泪蓦地滴在了被面上,“娘,女儿没有脸再活下去了……”
杨氏从椅子上站起,来到她床尾坐下,一脸严肃:“今日一事,责任全部在你,不论怎样,我都会给你找个公道,若是你觉得委屈,我便去和尚书府交涉一番,你明年便要及笄了,可以及笄后嫁进尚书府。”
杨氏思前想后,觉得遂了沈蓉的心愿,这事才算了解。她算是看出来了,沈蓉求死,并不是因为被辱没名节,而是借着求死的事做文章,好将此事的前因怪在她和沈若华的身上,诬蔑她们母女一个苛待自己的名声。
方才若没让她撞柱成功便罢,可偏偏她撞了上去,还见了血,现在的境地,只能随她的心意办事了。
沈蓉眼底掠过一抹得意之色,脸上却十分惶恐:“不!大伯母!我不嫁他,我不嫁他!”
沈蓉抓着杨氏的衣袖,嘤嘤哭道:“求大伯母别让蓉儿嫁给他,苏公子虽身世很好,但却是个浪子,蓉儿此生别无所求,只想嫁一个专心致志待蓉儿好的人,三妻四妾,蓉儿是万万受不了的!”
沈蓉的拒绝叫杨氏大吃一惊。
在她的认识中,沈蓉之所以搞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嫁进尚书府,可她竟不想嫁给苏玉郎,那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杨氏一头雾水,只能迷迷糊糊的应下了沈蓉的话,“你不愿就不愿,我也不会逼你。那你想如何了解这事?”
沈蓉咬着下唇,抹了一把眼泪,“蓉儿知道,这事怎样处理轮不到蓉儿说话,只要苏公子能得到教训,蓉儿也就满足了,蓉儿只是暂时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杨二夫人颦着眉上前,温温柔柔的开口:“沈二姑娘,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要多想想你的母亲呐,金氏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要是走了,让她如何在侍郎府生活呢?”
杨二夫人好心的劝慰给了沈蓉一个很好的台阶,她顺势点点头,甚是愧疚的窝进金氏怀中:“娘,蓉儿知错了,蓉儿不会再做傻事了,请娘原谅蓉儿一时的冲动,蓉儿会好好孝顺您的。”
金氏用力点点头,母女俩抱在一起低泣,场面一度感人。
沈若华等人站在门外等候,杨清音听了沈蓉的话,颇为不屑的撇了撇嘴,她四下看了看,见杨月隐等人离得远,才偏过头低声询问沈若华:“方才沈蓉撞住,你为何拦住哥哥,不让他救人呢?”
杨清音满腹好奇,分明拦下沈蓉,就能杜绝她现在作妖,沈若华想得通,她又为何要拦杨景恒呢?
沈若华面不改色,压低声音:“她想要一个表现的机会,我自然要给她一个表现的机会了。”
杨清音一脸迷茫:“什么表现的机会?”
沈若华勾起了嘴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自然是……贞洁烈女了。”
…
杨氏和杨二夫人等人分道扬镳,驱车回到了府上。
当晚,沈蓉今日在梨园大戏楼被调戏的事,就传进了老夫人和沈正平的耳中。
长鹤堂内,杨氏和沈若华,金氏和沈蓉,以及一干人等被喊到此处,沈正平面色铁青,怒不可遏。
他率先就对杨氏发难,将一个青花瓷的茶盏狠狠摔在她的脚边,“是你提出要带蓉儿她们去看戏的,为何当时蓉儿遭苏玉郎调戏,你竟躲在楼上不肯出面!杨似梅,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金氏姿态柔弱的站在沈正元身侧,眸色微闪,怯生生的开口:“大哥,你别骂大嫂了,大嫂不肯出面,定是有她的道理,你消消气,好好同大嫂说。”
金氏执起边上的新茶盏,斟了一杯茶奉到了沈正平身侧的桌上,不经意抬眸与他对视,眸间流露出一抹委屈。她迅速敛眸,状似无他的站到沈正元身边,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沈正平顿时懂了金氏的意思,心头的怒气更甚,老夫人偏爱沈蓉,可以说是疼到了骨子里头,她将沈蓉拉到身侧,让她坐在自己下首的矮凳上,摸着她头上缠着的白纱,心疼的不断皱眉。
“老大媳妇,我平日里看你,是个懂事的人,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老夫人拍案,“你看看蓉儿的脑袋,都给撞成什么模样了?蓉儿还未及笄,这要是落下了伤疤,看怎么办才好!”
沈蓉连忙拉住老夫人的手,“祖母,您别训斥大伯母,蓉儿头上的伤,是蓉儿自己撞的,就算落了疤,也是蓉儿自己的过错。再者……蓉儿这十指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头上多一道疤……”
她笑容有些低落,显得无比凄惨,“那也没什么。”
伏低做小的人,往往最能得到旁人的同情,就好比沈蓉头上的伤分明是她自己撞的,老夫人也能怪杨氏没能及时拦住她一样,她看准时机,露出自己斑驳的一双手,就好似所有的委屈,都在她自己的身上。
沈正元待女儿不是很重视,但看见她那一双手,也惊讶的挑了挑眉,问金氏道:“我不是给你找了许多祛疤的伤药,让你日日给蓉儿涂抹的么,怎么伤势还如此严重?”
金氏垂头抹泪,沈蓉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说:“大夫说,蓉儿指上的伤太过严重,那些祛疤的伤药,都对蓉儿的伤势起不到用处……”
老夫人将她的手摊开在膝上,心疼的到处抚摸,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扭头看向沈若华。
“华儿,你把手亮给祖母看看。”老夫人冷声吩咐。
沈若华面无表情的将搭在腹间的手伸了出来,白皙纤长,指如青葱,指腹透着淡淡的粉红,竟一点伤痕都没有!
沈蓉嫉妒的咬住牙关,心头腾起一股快意。
这样好的东西,到头来不还是要落到自己的手里么!
若非场合不对,她几乎要忍不住扬天大笑。
沈正平凑近一看,顿时炸了,“沈若华!蓉儿是你的妹妹!她的手和你同天受伤!你有如此好的祛疤药为何不给她!家宅和睦,最重要的就是姊妹和谐,你居然如此小气!”
沈若华拉住要说话的杨氏,淡定的回望沈正平,“伤药是荣亲王所赠,只赠了女儿一人,可没有说,是赠给女儿和沈蓉两个人的。再言,她的十指割伤,是因为她触怒了王爷和太后,十指上的伤,是王爷所给的教训。难不成父亲要女儿把王爷的赏赐,给一个王爷所教训过的人?若是叫王爷知道发怒,那这罪名,是父亲担着,还是女儿担着?”
“牙尖嘴利!以下犯上,你简直越发不成体统!”
“女儿说几句实话,就是以下犯上不成体统,二婶和蓉妹妹说上几句浑无证据的话,父亲就如此震怒的要替她二人出头,父亲当真如此看不上女儿啊。”沈若华弯起眉眼,语气寡淡,却带着几分莫名的韵味,叫沈正平心头一颤。
他极力掩盖脸上的不自然,咳嗽了几声说道:“蓉儿是我的侄女,是你二叔的亲生女儿,你二叔教训不了你,自然要我来教训,若非你不是顽劣不堪,我何须训斥你,你自己怎么不好好想想!”
眼看着周围众人的察觉沈若华那无意的问话,沈正平才松了口气,又恢复了之前咄咄逼人的模样:“就说这次的事,蓉儿被苏玉郎调戏时,你和杨氏是不是在大戏楼的雅间!你们为何不加以制止!”
“父亲没看过戏吗?不知道所有的雅间,为了不互相干扰,都在栏杆前挂着纱帘,戏台在雅间下,不站到栏杆之处也能看见台上的唱戏,她到时戏已经唱了一半,都听得聚精会神,谁能事先预料她在下面被人调戏。”沈若华冷静的反驳。
沈正平噎了噎,沉默几息继续道:“那你为何不等金氏和蓉儿一起去大戏楼!”
老夫人长吁一声,目光有些冷厉的看向她,“府上的马车坐不下四个人吗?偏偏要分开坐?嗯?”
沈若华淡定的看向她,“母亲身上的病还未痊愈,连我都不经常近身,唯恐被沾染而出了不测,分车坐,也是为了二婶和沈蓉的身子着想。再者,母亲这次去看戏,是请了二舅母和三舅母一起去的,出门时的时间都是算好的,二婶突发奇想要和母亲一道前去,总不能因为这,而延误了见面的时间吧。”
沈若华冷冷扫了一眼沈蓉,“按照马车到大戏楼的速度,最迟也会在戏曲开场一炷香后,为何你二人偏偏等到戏曲唱到一半才姗姗来迟。戏楼内的规矩就是,戏唱到一半不准宾客擅自前往楼上雅间,免得冲撞贵人。你们二人自己来迟,没法子上楼被安排在下面,撞见了纨绔子弟被他调戏,却迟迟不肯亮出身份,反而与他周旋**。这桩桩件件同我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沈蓉脸色煞白,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吓的,她将头埋在老夫人的膝间,似是被沈若华的问话吓到不敢说话。
沈正平大喝了一声:“沈若华!你放肆!”
“若再不放肆,恐怕这莫须有的帽子便要罩到本县主母亲的头上了!”沈若华冷着脸喝了回去,她神情冷漠,处处透着上位者的气势,“我谨听父亲和祖母教诲,绝不和府上的姐妹有任何冲突,可是身为长姐,我亦有教训妹妹的资格!”
随着她话落,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狠狠打在沈蓉委屈的小脸上。
老夫人惊呼了一声,沈若华提着沈蓉的胳膊将她从凳子上拖了下来,沈蓉狼狈的跌坐在堂中,捂着脸没回过神。
老夫人没能把沈蓉拉住,站起身后,才发现沈若华挡住了她,老夫人气得脸红脖子粗,“若华!你你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金氏不敢上去,哭着喊了一声,“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啊!”
沈正元经过上次的事,有些胆怵沈若华,但大庭广众之下,自己的女儿被打,他不得不摆出一副长辈姿态,说上一句:“沈若华,你凭什么打蓉儿!”
沈若华环顾着眼前这几个人,嚣张的挑高眉头。
“凭什么?”
她冷笑一声。
直起背脊。
“凭我是东岳的福山县主,是她的长姐!”
“既有话说长兄如父,那长姐当如母,二婶没教会蓉儿什么是礼义廉耻,那若华只能越俎代庖了。”她慢悠悠讲来。
沈蓉讷讷的抬起头,一片长睫被泪水打湿,楚楚可怜,“长姐,你说什么……”
沈若华垂头看了她几息,不明意味的啧了声。
她微微俯身,冷硬的面庞柔和了下来,“蓉儿总是如此楚楚可怜,天真善良,世家女子能有如此性情,的确是世间少有……”她话锋一转,“但天真,不是不知礼数的借口!”
“今日大戏楼中,你和苏玉郎的一番交谈,回府后,我派人一一询问过大戏楼的百姓。”她颇为遗憾的摇头,“我真失望,我平日里看着的妹妹,居然如此没有规矩,当众同男子**。”
金氏大骇,连滚带爬走了过去,“大小姐!你怎么能为了自己就诬蔑蓉儿呢!”
“人证皆在城中,为了保护蓉儿的名声,我特意给了他们十两银子封口,若是二婶想听,我也能让人把他们带来。”沈若华轻笑了一声,“一人的话不可信,那十人、二十人、上百人的话,总不会作假了吧。”
“她如何与苏玉郎欲拒还迎,那么几双眼睛看的清清楚楚!”
老夫人有些愣怔,她看着沈若华笃定的神色,不禁动摇。
沈蓉暗道不好,她将头埋在掌心,痛哭出声:“蓉儿是没有办法啊祖母!”她哭声欲要断肠一般,“当时无人出来救蓉儿,他放了身份,蓉儿害怕说出大伯父给沈家招惹麻烦,就、就无奈之下迎合了他,蓉儿没有脸再活下去了!”
她故技重施,又要去撞一边的墙,沈正元眼疾手快,立马将她搂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