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不管大人小孩都喜欢河边的水,我时常跟着那些大点的小孩去河边捉虾子和螃蟹,抓虾子螃蟹会上瘾,一抓就是整个半天,把衣服从脚到领子都打湿了,又不敢给大人们看见,就在河滩上平躺着,过一会翻身继续晒,把衣服穿在身上直接晒干了再回去,脸上晒的黝黑黝黑的,这个时候,各家又是一顿好骂.....
河岸边都是小石头,各色各样,我是后来长到二十几岁才在厦门看见大海,在这之前我眼中只有家乡的小河以及河边堆满石头的沙滩,因为是中段,这里的石头没有成沙,也没有上游的大石块,大小适中就干净整洁,一律青褐色或者灰色,小时候的世界是美好的,容易满足的,在这石头上玩的不亦乐乎。
清澈的河水,清晰的水底,拿起石头砸起来水花,抓几朵蒲公英的花儿放上去,随着水流飘走,美丽的飞起来,或者直接在浅水处,奔跑起来,看谁可以不打湿鞋子,总觉得自己再努力一点或者就跟蜻蜓一样在水面点水,这样次数多了,我做梦经常梦见自己轻盈的在水面起舞,轻盈如纱,这好风,好水,让人想唱歌,想写诗,这大概就是故乡给我们的最珍贵的精神营养吧。
大人们不管哪个季节都有把衣服直接晒在这河滩上的,有时候好几家一起洗被子,河滩上就铺满了各色的被子床单,秋天各家的番薯片都是在这晒的,把番薯切成厚片,直接撒在这河滩上,两天好太阳,晒干了就都来一个个捡了回去,锤子锤碎了,一整个冬天初春都有干番薯粥吃了,经常晚上怕下雨河边也是有人打着手电筒在捡红薯片的。
这大概就是小村的热闹,不像现在的灯红酒绿,这种勤奋,有趣的热闹,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多年以后,不管我离家多远,我都觉得那才是生命中最淳朴的日子,我们一起在黑夜里为一块番薯片尽心,也在这黑夜里,慢慢感受幸福的滋味。
我父亲在我懂事之前都一直是竹匠,我母亲说父亲那个时候就是在外婆家做竹工跟他认识的,父亲跟爷爷长得相似,三年级没有上学就直接去给人家当学徒了,从他那泛黄的小本子上,我曾经读到他在学习过程中所遭受的苦难,他说下雨田水涨满的时候,师傅让他去帮他家里堵那田里的缺口,身上没有一块干衣服,他说想家了。其实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一个有文学气息的人,他喜欢书本,喜欢写字,但是我爷爷跟奶奶说学习竹匠也是一生的用处了,所以父母之命难为。
在那个孩子众多的年代,父亲跟母亲就生养了我跟弟弟两人。从出生起,父亲从来没有严厉的言语,更别说打骂了,我曾经以为那就是父亲的脾气,直到后来我看见父亲与人家争辩暴跳如雷的情景,才发现也许那都是父亲对我跟弟弟的爱吧,从小,我跟弟弟做错了任何事情,母亲就是那个拿鞭子抽人的坏人,父亲永远是那个拉劝的人。
父亲每次在做竹工的时候,我都觉得他很了不起,一根竹子在他手里半天就变成好看的篮子簸箕,箩筐竹床,我家的竹床是多的,因为父亲亲自做,不用花钱。
夏天在门外睡觉是有趣的事情,门口摆两个竹床,几把蒲扇,烧一堆稻草驱蚊,看得见皎洁的月光照在树上,影子斑驳陆离,大人们坐在竹床上聊天,女人摇着扇子,男人抽着水烟,小孩子从屋前跑到屋后,安静的村子,孩童的欢乐声永远都那么热闹,这就是儿时的时光,晒月亮的夜晚。
其实我是怕在外面睡的,奶奶说我一寸远一只鬼,就算在外面睡,也一定是睡在中间,总觉得这样是最有安全感的。小时候一个人在晚上在外面走,背后凉风,就觉得有鬼跟着,我就使劲奔跑,而在奔跑中,感觉身后的鬼也在加速。那种被追赶而努力的感受一直在内心深处,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人活在世界上,其实就是努力奔跑,不管背后推你,追你的是什么,你努力奔跑就会有勇气。因为我家门口比奶奶家宽敞,奶奶也懒的搬竹床下去,所以每次准备在外面睡就一定是在我家,冬花嫂一家更是在外面睡的时间多,我跟我弟弟、成子跟弟弟、还有棚子和表姐大家可以玩到深夜。
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玩累了就跟着奶奶在竹床睡觉了。
夜晚安静下来,月亮落下去,星星在天上闪着光,人们酣然入睡,青蛙在田野里呱呱叫,风儿吹拂在树梢,越发显得这夏夜的宁静,家乡的夏天好像并不热,晚上要盖被子泥。奶奶说天上会下露水,露水淋了身子是要生病的,所以要盖好被子。而天亮之后,躺在竹床上,看天上丝丝的云,吹着凉爽的风,感受到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这就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所以让人萌生对大自然赞美的感情,都是美好的。
我在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见一个人影在冬花嫂那厕所附近走动,走过来又走回去,像是一个人,又像一个影子,因为他只是直步走,没有其他动作,我不敢出声,拉紧奶奶还有表姐的手,吓的我冒一身汗,但是又忍不住抬头再去看看,又觉得好像的确是一个熟悉的人,忍不住叫了一声。
谁呀......
我这一喊没有把那人喊醒倒是把奶奶喊醒了。
哪里有谁,你喊什么尼?
奶奶,那有个人在走,你看。
奶奶起初觉得是我在说梦话,她眼睛朝那边看过去,发现真的是一个人在那走,她定睛看了几眼。
成子,你个鬼孩子,大晚上起来上厕所吗,怎么不出个声。
我奶奶觉得那是成子,跟她对话起来。可是那成子也不说话,只是木呆呆的往回走去了,看见他正常的开门走了进去。
奶奶虽然看出来是成子,但是也觉得心里不安,半夜把表姐叫醒抱着弟弟让我们屋里睡了。
第二日我们在门口玩的时候,看见成子。
成子,我昨晚叫你,你怎么不答应?
你叫我?我昨晚在家睡觉尼。没有出去呀?
啊,没有出去?昨晚我跟我奶奶明明看见你了,你是去上厕所吧?
没有,真没有,也许你是看见那个了吧?
成子在弄菜,长豆角有些都烂了,他把里面的豆子一个个拨出来,准备把那豆子晚上炒了吃。他语言惊讶,充满了阴森,虽然是夏天的白天,但是此刻大人都去地里干活去了,只有静悄悄的村子,鸡子下蛋偶尔发出咕咕的声音,凉风吹来就觉得冷飕飕的。
你知道大脑山吗?有一次我早上去找我妈妈,是早上尼,空气里面有雾,我好像看见有一个人坐在那槐荫树下面梳头发,那个头挂在树上.......
成子头发黑而硬,竖起来的那种,又不经常洗,觉得乱糟糟的,手上居然还有厚厚的老茧,一件灰色的T恤后背和胸前上还有干掉的汗迹。他老是喜欢讲这些遇鬼的事情,他好像自己也不是很怕一样,又好像自己经常看见这种东西。这一说我吓的站起来,又不想着这大白天的,没有的事情,连忙转移话题。
你们家桑树结果了都。
那个能吃的,我摘一个给你吃呀。
说着他站起来就去树上摘几个黑色的桑葚给我。
春天的时候,男生们抓蚕宝宝养,摘这桑叶给那蚕吃,觉得这桑树是有作用的,我也帮忙摘过,这个桑葚果还是第一次吃,成子露着发黄的牙齿对着我笑。
成子他们家是热闹的,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还睡在摇篮,冬花嫂经常背着去地里干活,还要带着成子的二弟。
成子慢慢大了,越发懂事起来,可是秉性长的也跟父亲越来越相似了。
那个时候,全村人都种苎麻,人工去皮,晒干,一斤卖的好的能卖两块钱,家家仓库里肯定存了两三百斤干苎麻,就是家当了。奶奶经常在早上出门,剥的四五捆回来,汗流浃背的背回来放在水里,让我跟表姐周末的时候帮他打皮,这件事情基本能持续整个夏天。打完一捆奶奶给我们分两块冰糖,有时候忙了还找其他的小孩子帮忙,比如棚子奶奶家是没有这东西的,因为没有地,我奶奶是我家的,我爷爷开荒出来的几块地。小孩子为了吃糖半个多小时打完一捆就喜滋滋的,棚子也经常在我奶奶家里一起赚冰糖吃,丑子就坐在那石凳上找我们讲话。
我一直觉得那苎麻是香的,它泡在屋前巷后的水塘里,冒着气泡,我们一捆捆捞起来,也有小孩因为想出去玩,不愿意帮母亲的,就把它偷偷扔进粪便池中的。
比如成子,因为他弟弟还小,没有办法帮他,她母亲一整天都在地里剥苎麻,三顿回来喂他的二弟,一天才能弄得四五捆回来,人家夏天就弄完了,他们家秋天还有苎麻要去皮的,他的父亲早上天气凉就跟着冬花嫂去地里剥一下,中午热了就不去了,吃完饭就找祖宗堂那阴凉地方聊天去了,家里所有的苎麻都是成子一个人去皮的。成子不开心了,觉得人家都有时间玩的,他暑假日日都在农忙,就埋怨母亲弄得多了,又偷偷把那苎麻扔进粪便池里,我都看见了好几次,反正他的母亲也不会发现。
很多时候,成子看见冬花嫂又弄了四五捆回来就开始不耐烦。
不知道做那么多苎麻搞什么,又搞不完,烦死了,以后你一个人搞,我也不想打了。
越长大,加上村里的人时不时取笑冬花嫂,成子越来越觉得母亲是可笑的,母亲很多事情做得是值得谩骂的,特别是在人群里,他动不动就听见那些妇女们在讨论冬花嫂,说她在大脑山过夜,说她夏天插田回来直接去河里洗澡,很多男人都在,她穿的暴露,说她插田,一年都插不完一亩田……
这些事情,他听见了,就直接走了,从来不去争辩,也许心里也存了火气了。
早上很早,成子就起床去河边挑水了,冬花嫂在家开火准备早饭,
谁有我们这冬花厉害呀,一袋洗衣粉洗一年呀,就是跟我这个袋子一样大的,我一个月都洗不到。
她是洗鬼呀。
她还要用来洗头发。
是呀,是呀,还是她冬花会省钱呀。
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