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真的成功念出来了?
“做的不错。”狄利斯依旧没看她,“先记上一块水果糖的账。来,再跟我念几个词……malice(恶意)。”
“麦利斯……malice。”
“splice(衔接)。”
“斯扑莱斯……spur……。”
“‘p’音需要轻读。一个微微的破音就可以带过。”
“splice!”
“很好。”
狄利斯收起了羽毛笔。他随手整理了一下桌上摇摇欲坠的纸张堆,便抓过一张纸,弯下腰,将其塞进伊莎贝拉的手里。
“这些全部是尾音‘lice’的单词。音标帮你注明好了,自己去旁边认真读一遍,然后到我这里检查。不会读的单词就标注一下,拿回来问我。”
伊莎贝拉愣愣地展开这张纸。是张极为严谨工整的单词表。
她脑子有点懵,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来请教对方语言能力,顺便降低他对自己的警惕心的,怎么就——
……语言能力?说话?
“我想你能看懂音标,你比我想象中还聪明,所以,咕咕,不要懂装不懂。”狄利斯淡淡说道,又重新扯过一张纸,拿羽毛笔蘸足了墨水,开始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伊莎贝拉猛地抬起头看他,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难道他发现了——
“我收回前几天说你看不懂报纸的言论,看来你曾受过良好的启蒙教育,只不过没有在相应语言环境里试炼过。你似乎没和人类说过话。”
狄利斯回想对方身上那件破烂袍子:即便沾满血迹,用料应该也是上等的,触感与自己在集市上见过的粗布衣服不同。
前段时间大陆南边闹瘟疫,也许她是跟随家族一路逃难,最终被当成弱小抛弃的小孩。
这种小孩很常见,他们通常是野狗或野猫养大的,流窜在帝国的各个下水道口。
“我很好奇你受教育的程度,也好奇养大你的动物,但现在正忙于另一项研究。”狄利斯顿了顿,又在纸上划去了一串公式,“现在,咕咕,你最好去好好吃完你摆在桌子那边的早饭,牛奶要凉了。”
伊莎贝拉咬咬嘴唇,他的确认真在教导自己说话,但她就莫名觉得奇怪——刻意柔弱的姿态,难道没引起他丝毫的动摇吗?
“先生——”
“狄利斯。”
“……狄利斯。我,好人,狄利斯。”
她再次露出那种调整化的微笑,内心却与刚才的轻蔑反感不同。
伊莎贝拉感到了古怪的忐忑感。
我在向你示弱啊。
我在讨好你啊。
【真可爱,到叔叔这里来……】
狄利斯默默看了她一眼:“咕咕,你就这么讨厌喝牛奶吗?”
伊莎贝拉:???
“从刚才开始,你的表情就好像是便秘哦。”
微笑的小萝莉僵在原地。
便你大爷!!!
“狄利斯!你——”
“OK。这次的参数正确!”
对方突然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并扯过那一大叠乱糟糟的草纸,急急冲进了龙翼下的驾驶舱:“降落降落!龙!准备降落!我找到了正确的方位参数!前方有合适的魔法资源反应!”
伊莎贝拉:……?
她心里猛地一惊,这个“龙”是谁,为什么自己之前一直生活在飞行器上,却没见过他?难道其实是“龙”在操纵飞行方向?
伊莎贝拉还没想清楚,就感到一阵“铛铛铛”的巨响——振聋发聩的钟声嗡嗡传来,脚下的龙鳞发出古怪的振动,周围的风开始急速旋转,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伊莎贝拉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听见了机械师轻浮的斥责:
“龙!你等到降落后再敲钟,我捡回来的研究物在耳鸣!”
原来我是他捡回来的东西啊。
……既然是捡回来的流浪动物,为什么不像曾经的那个垃圾一样要求我的讨好?我讨好他的表情很怪吗?
这个机械师脑回路果然有问题吧?
这是伊莎贝拉在回荡的钟声中,最后的疑问。
【十五分钟后】
……嘶。
“龙,都是你,降落而已,这么兴奋地敲钟干嘛。你看,把我的研究物敲昏过去了……小孩子的耳鸣可是很难受的。”
“叮叮当当。”主人你自己也忘了她站在我身上啊!
“呵,我连我自己站在你身上都忘了,这次降落也是扒住你的鳞片差点滚下来呢。”
“……叮叮当当。”这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主人。
“没关系,我可以通过扒鳞片锻炼我的肱二头肌。”
“叮叮当当。”你真不要脸,主人。
好吵。
吵死了。
“是哪个奇葩在吵本公爵睡觉……”
“啊,醒了。”
“叮叮当当!”你好呀小姑娘!我叫龙!
伊莎贝拉烦不胜烦地睁开眼睛:“你们能不能安静——”
刺眼的天蓝色闯入她的视野。
明媚的、一望无垠的大片蓝色,延展,舒卷着——那是天空的倒影,是时间的辙痕。
那是大海。
伊莎贝拉呆滞地注视那边一卷卷吻上白沙的浪花,动动脚趾。
脚下一片温热,还有些生命的灼烫感。
这是沙滩。
“咕咕,你醒了,就起来把桌上的牛奶喝完。”
狄利斯的吩咐依旧是令人牙疼,他轻飘飘地交代着:“喝完牛奶就来玩沙子,你昨天吵着要玩沙沙。”
伊莎贝拉僵硬地扭头去看这个奇葩。她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不是黑色,而是近乎于黑的墨蓝,在照耀着大海的太阳下闪闪发光。
那令人无端想起星空。
晴朗的星空。
“我……”
伊莎贝拉突然觉得喉间一阵干渴。可能是恶鬼真的不适应阳光直射吧,也不适合长时间注视大海这样亮丽的存在。
她发现自己再次丧失了那本就贫瘠的语言能力:“狄……”
“啊,你宁愿便秘也要拿到的单词表?那张纸我降落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待会儿我再给你写一张。没关系,那种玩意儿当厕纸也ok。”
……很好,这个嘴炮一开口,她丧失的语言能力就回来了。
伊莎贝拉揉揉脑袋,从沙滩上站起来:“我们,在,哪里?”
“某个参数适合,又邻近的大海的地方。”
这什么鬼回答?
狄利斯突然露出了有点漂移的表情:“别问我,我不知道具体地点或地名什么的。”
作为只是想出门买个土豆,从彭斯特市集迷路到王都下水道口的家伙,他义正言辞道:“地图和我之间有些龃龉……我们……哎,我们关系不太好。它太斤斤计较了。”
……这什么鬼回答。
此时的伊莎贝拉还并未认识到此人惨绝人寰的路痴属性,她认为这是机械师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秘密。
“狄利斯,你,家,在哪?”
刚才说话的那个龙又是谁?
“家?我没有家。”
狄利斯见伊莎贝拉状态似乎还不错,就直接拉过她的手,把她扯离了沙滩,栽进一旁密密麻麻的野草地。
“狄利斯——”
机械师把埋在长长杂草里的公爵举起来,轻而易举地将她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指着不远处的草地里,不停晃动的黑影说:“我住在钟楼里。那是我的钟楼。”
伊莎贝拉瞪大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见证了整个大陆机械历史上传奇的一幕——一条由齿轮与金属组成的,黑色的巨龙,正安静矗立在草地上,不停转动着自己的尾巴、骨翼、脊椎、骨骼、乃至头骨——
龙翼为墙。
龙尾为门。
龙眼为窗。
剩下的、堆积削尖的金属骨骼——它们被奇异的韵律组合在一起,慢慢拉高,成为了一尊塔。
黑色的巨龙。
黑色的钟楼。
“铛……”
“铛……”
“铛……”
那位传说有一双星空般的眼睛,他气质轻浮,却随意地带着伊莎贝拉跨越了半个大陆,从亮丽的大海走向沉默的钟楼。
狄利斯指着楼顶那层层叠叠交错在一起,冒出红色星星的齿轮对肩膀上的伊莎贝拉说:
“欢迎来到我的钟楼,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