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字迹、时间是否对得上,单是小豆子的身份,就足以叫鹿白为难了。
“小苏公公可是窦公公的干儿子。”鹿白在《十六殿下每日起居》上刚写两句,就忍不住搁下笔,开始长吁短叹。
“还小苏公公!”赵芳姑端着药碗进屋,正好听见这话,“小苏公公比你大四五岁呢。”
“芳姑姑,关键不是这个啊!”鹿白泫然欲泣,“你想想,我要是跟小苏公公好,那岂不是得管窦公公叫爹?鹿某人我开不了口哇!”
接药碗的手一顿,十六皇子衣襟前霎时沁出两滴浓黑的水渍。赵芳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转身笑道:“怎么,才见了一面就要跟人家好啊?”
“不是一面,每天都见呢……”鹿白嘀咕了一句,继续道,“而且小苏公公跟他干爹关系极好,这就是我跟他本质的分歧。不共戴天的分歧!”
十六皇子两三口喝完药,把碗放到一旁,边来回踱步边思索着安慰的话:“可是你喜欢的是小豆子,又不是小豆子的爹。苏公公若是也喜欢你,还能叫干爹吃了你不成?”
“殿下——”鹿白绝望地瘫倒在椅子上,“你真是不懂爱情,也不懂我的难处啊!”
普天之下,婆媳关系有好处的吗!
小豆子找到了,的确了了她一桩心事,但随之而来的另一桩显然更严重:窦贵生因为小豆子是干儿子,便想尽办法包庇他,而对于手无寸铁的她便痛下狠手。亲疏远近,高下立判。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耳濡目染之下,苏公公迟早会跟他变得一样刻薄,一样尖酸,一样讨厌。
肩膀现在还肿着,鹿白呲牙咧嘴地揉了一下,思前想后,在赵芳姑热切的眼神中总结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他还是只做朋友吧。他是个好人,是我不配。”
赵芳姑抿着嘴笑了:“别瞎说,小白便是配王孙贵族也配得上,咱们不稀罕小太监。”
十六皇子顿时脸红,鹿白却一心沉浸在失去爱友的悲伤中,没有听出话中的言外之意。
未成形的恋爱宣布告吹,莫啼院的众人比鹿白本人还要担心。相不相好还是其次,孩子社交的积极性坚决不能打消啊!
这天,先生留了作业,正巧是她念的纸条中的一个:简要分析桓公买马事件的意义,如果你是桓公,请问如何做才能保证两个儿子都满意?
鹿白并不知道自己的作业是先生钦点,跟旁人的都不同。她严重怀疑,这道题就是在影射如今谒陵人选的事。样样出色却不讨人欢心的太子,名不正言不顺却被宠坏的九皇子,圣上到底该选谁?
十六皇子也是大周皇帝的儿子,但他好像全然忘了此事似的,跟小白分析道:“九哥哥最喜欢告状,他一不高兴,准会找父亲闹。父亲一不高兴,遭殃的还是太子哥哥,到头来谁都不高兴。所以我觉得,还是该选九哥哥去谒陵。”
“买马,殿下,这是桓公买马。”鹿白提醒道。
甄秋虽不懂政事,但忍不住插了一嘴:“窦公公保不齐要给圣上讲的,可不敢随便写。咱们轻易还是别掺和这等事吧?”
议论朝政可以,但涉及到夺嫡之争,这回答就得慎之又慎了。
“这样,”十六皇子想出了对策,“你去与窦公公说一声,作业就不写了吧。”
鹿白:“……殿下,你这腰撑得有点不是时候。”
十六皇子:“就说我病了,你无暇作答。”
鹿白:“……”
“晚了,明天就要交了。”鹿白提起笔,准备写上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咏窦贵生”,表达一下自己如滔滔江水般的敬仰之情。
无他,瞎写耳。
十六皇子却掏出腰牌给她,催促道:“那你赶快,现在就去。”
他们最近非常热衷于把鹿白和苏福凑在一起,背着她嘀嘀咕咕,还观察她的反应。每次听她面无表情地说起苏公公,他们就非常夸张地给予积极反馈。层层深入,循序渐进,简直堪称系统脱敏疗法的典范。
虽然鹿白本人并没有觉得有哪儿“敏”了。
黑灯瞎火的,鹿白很不想出门,但事关莫啼院的未来,她只得拎着灯笼上路。下人们通常比主子歇得晚,夜里时常有急报,机要秘书窦贵生更是不敢轻易入眠。
鹿白知道这点,也知道他此时应该在司礼监的住处批奏折,或着对着学生们参差不齐的作业大发雷霆。所以她一路都在思索到底怎么开口,才能免于再次被毒打的命运。
严师出高徒,在她和窦贵生这儿,严师只能出怨徒。
大不了……大不了她就扒了他的裤子,先报仇再说!鹿白不无悲壮地想道。
出乎意料地,窦贵生竟然不在,鹿白无奈,只得求助于助教苏福。
苏福尽职尽责地扮演起小豆子的角色,表示愿意为鹿白转述且努力争取,甚至可以替鹿白写作业,为此就算受罚也认了。
表演得太像,反而削弱了真实感。鹿白那时还不懂怪异之处是从哪儿来的,只是觉得天上掉馅饼的美事怎么轮也轮不到她头上。
“不用了,多谢苏公公。”她闷闷不乐地告了别。
苏福心急,拉着鹿白又说了两句,企图勾起她的一丝丝好感和同情。但已经于事无补了。在他们的“美男计”还未正式发动时,鹿白已经单方面宣布了战役结束。后来,任凭“小豆子”如何死缠烂打,鹿白始终都没能回头。
窦贵生一直想不通哪里出了岔子,怎么无往不利的招数,连一个小小的细作都拉拢不了?后来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此招甚好,但对榆木脑袋和倔驴却不适用。
白心似铁,可见一斑。
鹿白入宫没半个月,过惯了内学堂和莫啼院两点一线的生活,偶尔还能去尚膳监开个小差,但窦贵生的住处她可只来过一次。知道甄冬不喜欢她,她不好再麻烦对方,只得强迫自己多看多记。虽然如此,离开司礼监一刻钟后,人还是停在路中央了。
走错了。
走错不可怕,回去再走一遍就行了。于是鹿白快步折返,来到了三分钟前经过的命运的十字路口。她带着腰牌,倒是不怕被人怀疑什么,思索片刻,便抬脚出发。
试错法,很简单的。
到了第三次回到十字路口时,她欣喜地发现了一个路人。
当时她正站在漆黑的树影中,求助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那人停下脚步,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一番,钻入了距她两三米远处的树丛。她竟不知道那儿还有条路。
紧张地站了一会儿,她才恍然回神,缓缓蹲了下去。现在的她已经被架上了油锅,跑也不敢跑,逃也逃不掉——深夜幽会的人就在她一树之隔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