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还有跟后头楠木屏风几乎融为一体的黑脸窦贵生。站姿很低调,隐藏很巧妙,那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被她发现了。
跪地行礼后,鹿白没敢抬头,眼观鼻鼻观心。然而,皇帝的一句话却如同惊天响雷,劈得她哑然忘语,骇然失色,目瞪口呆。
“陆——先叫陆白吧,方才太子都与朕说了,既然你们彼此有意,礼部便着手准备迎娶太子良娣了。”
鹿白也顾不得天不天威了,当即猛地抬起头,张大嘴,瞪着眼,吐出一句中气十足的话:
“……啊???”
见状,窦贵生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看这样,方才所说都是真的了。
今日围猎结束,皇子众臣依次献礼。皇帝白日亲自入围,猎获一头豹子、两只鹿,还得了一只能给皇后做围脖的狐狸,因此回营之后一直兴致颇高。
窦贵生却眼皮直跳。吴玉一整日都没怎么出现,连说起北边战况的事,也只道是小打小闹,一切如常。这老匹夫满肚子坏水儿,不定憋着往谁身上呲呢!他一整日都留神吴玉,果然见他神色戚戚,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不吐不快。
等到献礼结束,皇帝达到了兴奋的峰顶,吴玉才察言观色地站了出来:“圣上,老臣有一事相求。”
他一出列,皇帝就开始青筋乱跳,险些当场拂袖而去。霍皇后一把按住了他,低声道:“圣上,稍安勿躁……”
皇帝捂嘴咳了一声,强忍不耐坐了回去:“吴相何必与朕客气,有事直说就是了。”
吴玉先是长篇大论、口若悬河地讲了一番忠义孝悌,天理人伦,接着称颂了一遍皇帝与先皇、皇太后,与众皇子公主间可歌可泣的亲情,最后说到自己妻女早逝,孤苦伶仃,忍不住掉了两滴悲伤的眼泪。
皇帝听得脑仁隐隐作痛,不得已打断了他:“吴相不必拘礼,直说就是。”
吴玉撩起袍角跪了下去:“圣上,臣近日查明一件陈年旧事,若不禀明圣上,实在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皇帝差点拍案而起:那你倒是禀啊!但他没有这等勇气,只是默默瞪了一会儿眼,等这阵气消下去,抬手道:“说吧。”
吴玉颤颤巍巍地叩了个响头:“禀圣上,臣昨日方知,小女并未早夭,而是幸得善人所救,仍在人世。”
皇帝“嗯”了一声,终于觉出有点意思:“那人呢,找到了吗?”
吴玉伏趴得更低了,只露出一个斑白的后脑,声音激动得发颤:“找到了,就在莫啼院,十六殿下身边。六品女史,陆白是也。”
窦贵生吃了一惊,但旋即便冷静下来,心中哂笑连连。为了把人送进东宫,吴玉可真是煞费苦心呐!平日里就觉得他惺惺作态,装出一副对早亡妻女情深义重的德行。
九皇子究竟给了他多少好处,连死了的女儿都不放过?
敢情这是要把皇位让给他了,窦贵生无不讥讽地想道。
核心思想表达完毕,后头吴玉的唠唠叨叨已经没人再听了。皇帝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既然人找到了,吴相领回去就是了。快起来吧,我叫贵生带你去领人。”
霍皇后扯了扯皇帝的袖子,悄声道:“圣上,还没问过元真呢。”
皇帝一愣。哦,原来十六叫元真。
他在场内扫视一圈,瞧见了末尾那个孱弱的人影。哦,原来这就是元真。
十六皇子紧紧盯着前头,见皇帝看过来,立马紧张地垂了头。
“那就叫——”皇帝望见他瑟瑟缩缩、鹌鹑似的模样,顿时改了主意,“那叫陆白过来吧。”
窦贵生忍不住用右手拇指去扣无名指上的茧。入宫多年,一紧张他就会做这个动作。完全下意识,怎么改都改不过来。
死孩子,可别傻不愣登叫圣上给砍了!他心中暗道。转头又无声笑了一下,自己跟这儿操什么心,别管真的假的,在圣上那儿,她可算是当朝丞相的嫡亲独女了。
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连窦贵生都慌了神。
吴玉谢了恩,还没等从地上爬起来,便被大踏步赶来的太子稳稳扶住了。
“真是再巧不过了。”东宫之主依旧如平日一样谦抑温和,眉梢间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庆幸,“本来不愿为这等小事惊动圣上,现在看来,不是小事了。”
吴玉惶恐推让,退到一旁:“殿下此话何意?”
太子淡道:“东宫意欲迎娶陆白,依吴相所见,良娣之位如何?”
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啊???”之后,现场便陷入一阵呆滞的寂静,甚至比太子说自己跟宫女情投意合时还要静。霍皇后先开口了:“怎么不答,怕什么?”
她语调轻松,满是笑意,似乎还有点看好戏的成分,叫德贵妃立马皱起了眉,在霍皇后再度开口前便急急打断道:“吴相方才所说都是真的?”
太子无奈:“母亲,吴相怎么会在圣上面前随意开口?”
若无十足把握,谁敢在这等场合贸然行事?尤其对方还是吴玉。
德贵妃怅然坐了回去,疲惫道:“那就听皇后和圣上的吧。”
她故意将皇后放在圣上前面,还强调了一番,可惜皇帝压根不想听她说话,更听不出她的挖苦之意了。
“陆白,”太子冲她伸出手,“起来吧。”
鹿白恍然大悟。吴玉所说的“不用担心”原来是这个意思。
丹色的太子常服霸占了视线的一角。也许是才去湖畔走过,鞋上沾了几颗几乎可以忽略的泥渍,现在已经干了,变成几团骨灰似的浅斑。这鞋尖,比她下巴脏多了,鹿白默默道。
太子仍在等她回答。
她眼皮微抬,瞥了那双素净的手一眼。没有薄茧,没有墨香,红润温热。
不一样。
思绪还没在脑回路走完一圈,她就鬼使神差地磕了一个头,铿锵有力的声音脱口而出:
“回圣上,殿下所说皆是误会。臣已与人结为对食,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实在不敢妄想高攀太子殿下。臣……臣该死,请圣上责罚!”
鸦雀无声。
德贵妃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霍皇后不好再开腔,皇帝却突然来了兴趣,好奇道:“你与谁结为对食了,说来听听。”
鹿白被他的态度感染,无知无畏的底气油然而生。她抬起头,没有说话,朝皇帝身后的楠木屏风明目张胆地望了一眼。霎时,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汇聚到那个板着脸的老太监身上。
窦贵生的脑子“轰”一下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