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黑脸大汉并未立即执行方善的命令,而是扭头看向高台中央。
卓轩很快就意识到,敢在方善面前大马金刀就座的台上三人,其地位自然不在方善之下。
他在难民营里听落魄乡绅谈起过大同的显赫人物,此时只须用心辨认,就不难对号入座。
可以将大同知府霍暄排除在外。霍暄品秩太低,岂敢自己入座而让堂堂参将方善站在台边吹冷风?
不消说,居中那名身着武官常服的人铁定就是大同总兵官郭登!
去年瓦剌大举犯边之前,大同总兵是武进伯朱冕,阳和一战朱冕与驸马、西宁侯宋瑛一道捐躯,朝廷命广宁伯刘安接任大同总兵。正统皇帝被掳后,被也先挟持到大同城下,刘安放吊桥出城面见朱祁镇,朱祁镇大约是担心刘安冷对自己,道:“汝等勿疑,朕,汝主也。”
刘安伏地痛哭,大概还说了诸如“可想死微臣了”之类的话,朱祁镇顿时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当场许诺封刘安为侯。
吊诡的是,彼时郕王朱祁钰已经登极为帝,不经朝廷廷议、朱祁钰下旨,何人有资格给人封侯?偏偏一大把年纪的刘安狂喜之下,竟会得意忘形,擅离大同,美滋滋的跑到京城,声称做了瓦剌人俘虏的正统皇帝命他前来通报敌情,并已许诺封他为侯,请朝廷兑现此事,遂引得朝中一片哗然。
朱祁钰当时有些发蒙,祁镇大哥呀,你人在虏营,到处观光看风景,一个城池挨一个城池要钱要物,还时不时过把当天子的瘾,小弟我这个皇帝该咋当啊?
擅离戍地、自请封侯,这是两宗大罪,朝中许多重臣没有含糊,于是,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交章弹劾刘安,朱祁钰命三法司查办此事,有司论罪当斩刘安,朱祁钰仁心大发,命人将刘安收监,削爵削职,暂时搁置此事。不久京城保卫战开打,当时正值土木堡兵败之后,武勋与五军都督府都督大量阵亡,军中严重缺乏高级将领之际,朱祁钰便命刘安复出,统领一部人马参战,阵于东直门外,戴罪立功,北京保卫战胜利后,刘安得以恢复伯爵爵位。
刘安被收监后,朱祁钰让当时还是左参将的郭登升任大同总兵。
此刻,郭登身着狮子补服,表明了其一品武官的身份。
郭登的总兵官头衔分量极重,兼任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佩征西前将军印。他是大明开国名将武定侯郭英之孙,身为武将,其诗才却广受朝中名士赞赏,曾随黔国公沐斌在云南参与“麓川之役”。此人年过五十,身材伟岸,长须过腹。
郭登左侧身着文官常服的那人,应是刚刚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沈固,此人身着锦鸡补服,表明了其二品文官的身份。
沈固年过花甲,前来大同身负两项职责,即“总督粮储”、“参谋大同军务”。此人身为右都御史,品秩与六部尚书一样,都是正二品。
郭登右手边那名无须黄脸老者应是镇守大同中官、少监陈公,此人是少监而非太监,品秩虽比不了前任镇守太监郭敬,但实权并不比郭敬小。
大明军队的制衡体制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文、武、宦官三方一方不缺,彼此互相制衡,各有各的话语权,无人能够独断专行。
直到后来卓轩才得知,郭登偏偏不愿受制于人,酒色财气四大惹祸的根苗,郭登与前三项毫不沾边,但在第四项“气”上,他却有些率性,先是与镇守中官陈公翻脸,将陈公撵走,后与文官对喷,迫使朝廷调走沈固,并更换了巡按大同的御史。
还别说,率性而为的郭登总能得到景泰帝的有力支持,并成就了郭登的一番卓绝功业,郭登接连立功,又反过来印证了天子对他的信任是万分英明的。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加上方善,卓轩一下子见到了大同军中最显赫的四大人物,若非药铺里的遭遇令他耿耿于怀,他肯定会为一介流民能有这样的机遇而激动莫名。
他激动不起来,凝神一想,察觉到了现场的微妙之处。
郭登望着远空,不知他在想什么心事;沈固微微垂首,远处的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陈公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从这三人的神情中自然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细微之处来。
可是,黑脸大汉竟然不立马执行方善的命令,而是久久定在那里,似在等候郭登发话或给出暗示,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卓轩的第一反应是:郭登与方善的意见或经常相左,久而久之,迫使左右为难的下属养成了某种条件反射式的应变习惯,否则,黑脸大汉就没有理由为了一个轻如鸿毛的小子而消极对待上令。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郭登终于扭过头来匆匆一瞥,也不知是否看清了场上人的姿容,就非常自然的别过头去,思维再次登上了他的“远望号”。
黑脸大汉摇摇头,叹口气,正待发话,忽闻蹄声骤起,两骑人马从校场东侧疾驰而来,引发了现场军士的一阵骚动。
当先那人是个年轻男子,年龄应该不足二十岁,身着锦衣,唇红齿白,目如点漆,骑在飞驰的骏马上,衣袂飘飘,颇有俊逸之气。
后面那人身着戎装,腰挎长刀,玉面星目,却是一名女子。
待离得近了,两人相继驻马,青年男子紧随女子翻身落地,身姿矫健而又不失帅气。
“林把总,他是城郊一位遭难的乡绅之后,能文能武。三个月前我与他偶遇,后来相识,劝他前来投军,他今日总算答应了。”戎装女子指着年轻男子笑道。
身为把总的林姓黑脸汉子咧嘴一笑,目光扫向那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好像非常乐意接受戎装女子的吩咐。
“姓名。”
“吕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