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放肆的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锤张浮鱼的胸口。人总是这样,一个人时,任何委屈都能咬牙忍着。可一旦有人来嘘寒问暖,哪怕是一句轻飘飘的“伤心么”,都足以引发天崩地裂。
哭了足足十余分钟,才换成了哽咽,肩膀还在一耸一耸。
“安德拉。”
“什么?”
她松开了手,退后两步,揉着通红的眼眶:“名字,安德拉。”
“名字?安德拉?”张浮鱼复述。
安德拉仰头,贞松的阴影投在她的脸颊上,眼角的泪痕还未干。她深呼吸一口,轻柔的弯下眼角、眉梢,唇角上勾,露出了一点点门齿。
他之前说想看她笑,所以她笑了。
张浮鱼想起曾在一处幽静的荷塘边拍摄鲤鱼吞莲,运气不好,等上两三天都有。但红白的鲤鱼在千荷碧影下游动,一瞬跃出水面咬住粉白莲瓣,白莲轻轻濯水再弹起溅飞水珠,那种美是如此惊心动魄,正如她此刻的微笑。
他回神,咳嗽一声:“那个,发电机是柴油发电机,柴油在附近找到了,但水箱是空的,我连污水都没找到。没水降温,估计快爆缸了。喜欢的话就多看看吧,再过一会儿就没得看了。”
安德拉点点头,张浮鱼又指向玻钢石单脚桌:“不带上?我觉得很适合你。”
桌上是那件纯色白的雪纺连衣裙。
“不用了。”她摇头,“不会有穿上的机会。”
“别总是这么丧,总有机会的。”张浮鱼自顾自的坐下,将氙气灯放一旁,靠着塑料贞松遥望头顶的星空,“你昨晚知道今天能看见灯光么?不知道;你今天知道明天能穿上裙子么?不知道;你明天知道后天能遇见人类么?不知道。”
“有一个故事,说神的原野上到处是行走的烤肉,河里流动的是蜜糖,树上长着面包,最恐怖的怪物是四层楼高的巨无霸汉堡……人们每天亡命奔逃,培根、青菜、奶油、花生酱、烤肠、煎蛋跟在他们身后祈求,想要被吃掉。所有人的愿望都是来到一个贫瘠的、整天饿肚子的土地。”张浮鱼摊开手,“你看,我们已经来到他们的天堂。今天我们有灯,能坐在露天阳台上看风景,是不是比昨天棒多了?明天我们可以拥有一整个小镇,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我们的,是不是比今天更棒?要死了也别难过,想想自己死掉就会来到神的原野,面包烤肠饿狼一样盯着你狂追……”
安德拉忍不住扑哧的笑出了声,她学着张浮鱼坐到地上,下巴搁在膝盖:“谢谢。”
“谢什么?当了回爱哭鬼就这么客气了?”张浮鱼翻翻白眼,其实发电机都是圆滚滚搞定,水桶机器人在下面辛辛苦苦的维修接线,他纯粹是个报信员。他对电机能启动都感到挺惊讶,电机的定子冷却水系统早已损坏,两个冷却水泵完全报废,而且只有柴油没有机油——圆滚滚倒是有,但它不把电机里的机油扣出来给自己加上就不错了。
现在估摸零部件已经开始膨胀,各部件开始亲密接触超速磨损,像线圈的温度差不多能烤肉了。再过一会儿,小镇中心这只巨大的萤火虫就要彻底的死去。
数个巧合的凑齐,才能让他们看到这场文明的灯火。例如电机有柴油能发动,百货大楼供电母线未曾损坏,埋在墙体的电线还能通电,各楼层还有能工作的灯管。正巧,这些都有。
“要不今天睡阳台这里?我看风景挺好的。”
“嗯。”
“是不是风太大了?我看你在发抖。”
“没有,是高兴。”
“高兴什么?高兴自己吹一晚上风感冒啊?”
两人看着星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铝合金天花灯忽然开始闪烁明灭,led灯珠像被狂风吹熄的蜡烛,狂风短短两三秒就席卷了天花板一圈,祥和安宁的大圆厅一瞬被铺天盖地的黑潮吞没。
“断电了,等会儿啊,我马上开灯。”
张浮鱼摸索着,想找氙气灯。死寂冰冷的黑暗中,陡然升起了两团巨大的火光。
那是一双满月一般巨大的瞳孔,中心的竖瞳就是被挤压成梭型的太阳。
它近乎无声无息的游到百货大楼下,然后直起上身,密布而坚实的鳞甲组成了一条流动的黑色长河,难以想象其身姿之夭矫雄伟。鳞片开合间射出熔岩一般的红光,剧毒的硫磺蒸汽从中泄了出来。张浮鱼已经摸到了氙气灯,下意识的摁下开关,逐渐明亮的灯柱中是昂起头颅的巨蛇,满天暗红的蒸雾在它身周游动,世界被熏染的如妖似魔,睥睨的血色竖瞳直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