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成雪端起茶壶给阁间里的三人满上,做完这些,缓缓于三人对面坐下:“几位不必装了,脚穿官靴,除了这位姑娘,另两位官人额上都有一条中额线,这是长年累月戴官帽压出来的。”
程无双听完心不由一惊,她身边的两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程无双一笑,说道:“姑娘哪只眼看到我们穿了官靴?我这两位头上的中额线怎就是戴官帽压的,关外冷,就不能是戴皮帽亚的?”
程无双来时匆忙,没时间换鞋子,所以特地叫众人换了长褂子遮住足部,所以她料想,慕成雪不过是试探,并非真的看穿。
慕成雪接着说:“皮帽是软的,怎能压出额纹?再者,我们雅间的地板,用的是柚木,耐腐、耐火,就是走上去声比较大。不同的鞋,走上去发出的声音也不同。官靴皮子用的少,鞋底轻,声音闷。不同衙门的官靴,闷声也不一样,最闷的就是这刑部的官靴。如果没猜错,想必姑娘就是鼎鼎大名的女缉捕程无双吧。”
程无双却也不示弱,“可我刚才没走道啊,姑娘就算属猫的,耳朵尖,也听不出来吧!”
慕成雪笑笑,“您没动,可旁边这位却起了身哪。”
事到如今隐瞒也没有用了。程无双挤出笑容,缓解下心中沮来的情绪,“不错慕姑娘好耳力,在下佩服!”
“程大人也不错。先让老张头带队入楼巡查吸引注意力,再派暗探入楼查访,为了掩护暗探,还假冒客商,用一万两银子把我栓住。”慕成雪看着程无双的脸冷冷说道,“只不过,程大人,摘星楼做得可是干净生意,正当买卖,刑部这么做,实在犯不着。”
“哼,干不干净、正不正当,一会儿就清楚了。”程无双轻蔑地一笑。这会儿,她的暗探已经遍布整座茶楼。她相信只要消息准确,李沧海还没出摘星楼的大门,就能把他揪出来。
“那我就陪程大人和两位官爷等等吧。”慕成雪两手一摊,长袖拂在两旁。原来,慕成雪下楼碰到那奇怪的汉子后,就回房把密室机关锁住了,现在除了她,谁都进不了密室。
程无双也在她对面坐下,吹吹温热的茶水,随后端到嘴边,小小地喝了一口。她斜眼瞟了一下慕成雪,慕成雪略做笑笑,以示回应。这笑在旁人看来也许是迷人的,可在程无双眼里,这笑是蔑视,是挑衅,她可从未在办案中遇到过。
看来,摘星楼当真不简单。今天,我就看看这破楼里有何乾坤!
程无双看了两名部下一眼,示意他们坐下。于是,望月阁里,四人都端坐于坐席上,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安静等待,好似庙里的四座菩萨,只有几团茶雾在空中腾舞。
大约是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阁门外响起敲门声。
“梆、梆梆、梆梆梆”
这是暗哨传来的信号。程无双露出微笑,她从席子上站起,挺胸摆头,舒展了下身体,完事后,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从上方俯视端坐于地的慕成雪,说道:“结果来了,雪姑娘要不要出去看看。”
慕成雪平静地看着程无双,客气地回道“何不请门外的客人进来说。”
“好!姑娘爽快!。”程无双扬起一对乌眉,冲门外喊了一声“进!”
一个人推开门进来,正是刚才那粗眉、阔鼻、大嘴吧的汉子。
一进格间,汉子便察觉气氛有些不对,他又刚巧站在程无双和慕成雪之间,轮流看着两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尴尬至极。
“刘五,找到什么了?”程无双打破静寞,大声问那汉子。
这问把刘五惊醒了,他快步走到程无双旁边,仰下身把嘴凑到她耳边,正要言语,却被程无双推开。
“咬什么耳朵?!大声告诉摘星楼楼主,找到什么了?”程无双趾高气扬地命令道。
刘五一怔,有一丝犹豫,带着小心问道:“当真要说?”
“只管说。”程无双用力拍打刘五的后背,给他打气。
刘五咽咽口水,紧闭嘴巴,冲程无双轻轻摇头。
“有话就说,摇什么脑袋!”程无双怒喝。
刘五却始终不言语,只是挤眉弄眼地冲程无双使眼色,旁边那两位看得都要笑了。
程无双心里一个咯噔。、莫非消息有误,可就刚才慕成雪的表现看,她绝非寻常茶女,料想摘星楼也不是什么普通的茶楼。
程无双把刘五拉到一旁,背对慕成雪问道:“到底什么情况?”
刘五皱着眉头,鼻子、眼睛、嘴巴快缩到一块去了,“程头,没有哇!”
程无双脑袋嗡的一声,暮然站着。刘五见她双目失神,轻轻唤道:“程头!程头!”
程无双回过神,一双眼睛紧盯着刘五,追问:“都找遍了?”
“找遍了,不过,按大人事先的吩咐,为不引人注意,我要弟兄们小心点,别声张,所以......”
“所以什么?你的意思是有些地方没有过细去查?”程无双铜灯般的眼睛瞪着刘五。
刘五低下头,小声支吾道:“是。”
出发前,程无双既怕打草惊蛇,又忌惮摘星楼背后的强大势力,想拿到实证后,再来搬这座大山。所以叮嘱了部下,便衣出行,低调行事。可如今身份暴露,实证也没有拿到,自己派暗探入商户查访,给慕成雪逮个正着,又落了口实,该如何是好啊?
正在程无双思索、犹豫的时候,慕成雪似乎看出了她的心境。她站起身,近乎是温柔而又和气地说道:“程大人,看来是个误会。诸位刑部兄弟平日工务繁忙,难有空闲来摘星楼。今日,小女子想请弟兄们喝杯清茶,程大人,你看可好?”
这是慕成雪抛来的和解信号,程无双却不领这个情。
“依我看,不好!”程无双转过身,硬生生地把话顶了回去。程无双有个外号,叫程牛角,说的是她办案、做事有股不破不休的派头。
现在依她多年办案直觉,摘星楼肯定有问题,线索就在楼里面,怎可功亏一篑!对手越是示好,就越有追查的必要。
“我等既为公吏,当替天子解忧,为百姓除害,怎能随便受他人之惠?”程无双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慕成雪也暗暗称奇。
“程大人还想如何?”慕成雪话语里明显夹着一丝嘲弄。
程无双向旁边一伸手,刚才还坐着的一名差役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调布放到她掌中。
那黄布卷成一捆,慕成雪隐约看到布巷上密密麻麻的墨迹。
待程无双推开布卷,慕成雪看清楚了,那是一张通缉令,上面写着:
“悬赏五百两,抓拿石府血案嫌疑人李沧海。”字的下面是一幅头像。
画的果然是欧阳正如!慕成雪心里一凉,手在衣袖里的轻轻抖动,脑海里出现无数种情形,但没有一种能解释清楚现在的状况。
这时,程无双发话了,郑重而严厉,“画中人是一个重要嫌犯。他可能与最近京城里发生的一起血案有关!”
“大人放心。协助官府,是我们应尽的本分。我这就让人将这画像贴在楼内各种,一旦发现疑似人物,一定告知刑部。”慕成雪上前伸手欲接,程无双却快速把通缉令卷起收好。
“可我们怀疑这个人现在就躲在摘星楼里。”
“看来程大人是怀疑小女子窝藏嫌犯咯。”慕成雪说话依旧不急不慢。
“我的暗探刚才已经粗略查过整座楼了,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程大人真是办案有方。”慕成雪罕见地笑笑。
“虽然暗探没有发现,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要从里到外彻查,请姑娘,哦,不,请楼主见谅。”
程无双话虽然客气,字里行间却容不得慕成雪说个“不”字。
这可不妙,慕成雪清楚,摘星楼经不起刑部一番折腾。万一密室被发现,摘星楼被端事小,坏了少主的谋略事大,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女捕胡来!
“程大人,但大人要如此大动干戈,是不是也要给小女子一个说法呢!”慕成雪声音突然提高了。
程无双察觉到慕成雪态度的变化,心中暗喜:嘿嘿,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
她带着几分挑逗问:“雪姑娘,此话怎讲啊?”
“刑部私自动用暗探查访商旅民宅已是擅越权界,我姑且体谅程大人抓贼心切,可以不计较。现在又要彻底搜查。你们的搜查,我见过,翻墙倒柜,挖地三尺。若没个说法,程大人就不怕擅权扰民的罪责吗?!”慕成雪走到程无双跟前质问,已然没了刚才的处变不惊。
程无双笑了,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摘星楼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今日我等确有不妥,得罪之处望雪姑娘海涵。但是,这嫌犯十分凶险,无论如何,程某今天都要彻查摘星楼。若搜完无果,雪姑娘可去刑部监察司面呈,若是信不过刑部的官,还可以去大理寺,大理寺信不过,大可以去皇城外的登闻鼓,击鼓鸣冤!朗朗乾坤,天子治下,定能还你公道!”
程无双说完,小手一挥。身边的差役、捕快迅速站起,向阁门外杀将出去。
“且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慕成雪使了一个跳步,闪到门前,身法之快,令所有人惊讶。
“雪姑娘这是何意!?”程无双不无得意地问。
“程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慕成雪双手合十于胸前,虽作请求状,但神态、语气又镇定如初,没有半分可怜。
你还有什么花招?程无双紧皱双眉,义正言辞地说:“少来这套!我程无双办案,光明磊落,何话?当面说吧!”
慕成雪讥讽道:“是。用暗探搜查商旅,小女子今天算是见识了刑部程大人的光明磊落,真是大开眼界。”
“你不说就闪开,否则按妨碍公务论处!”程无双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地发。
“不敢、不敢。程大人要行公务,小女子自然不敢阻拦,但凡事都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就像我们做生意的,也要讲究个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能强买强卖、以次充好,程大人您说呢?”
“雪姑娘是说我办事失了规矩?那我告诉你,《刑统》有文,为搜捕危险犯人,可动用暗探。”程无双反诘。
“程大人是刑部缉捕,《刑统》条文自然比小女子熟悉可有一条,程大人好像忘了。”慕成雪走到程无双背后,用冰冷的眼神乜斜看着程无双。
“不知是哪条?程某愿闻其详。”程无双转过身迎着慕成雪的目光。
“《刑统》中《宅地篇》中有一条,”慕成雪移开视线,故意放慢语速,“缉捕如需搜查官商民宅需执刑部搜字令牌。”
程无双听完,会声一笑,“就这?来来来,你、你、还有你把令牌拿出来。”她自己说完,也把腰间系着的搜字令亮出来。
慕成雪轻轻按下程无双拿令牌的手,接着说:“搜查二品以上官员宅邸需向大理寺申请,获许后方能进入。程大人这《宅地篇》的法条,小女子可曾记错?”
“不错,正是如此。难不成摘星楼是某位朝廷命官的宅府?”程无双脸色一变。
慕成雪忽地转过脸,再次正视程无双:“程大人果然心思聪颖,一点就透。”
此言出,望月阁里的刑部差人都呆住了,彼此互相看着,不敢相信。程无双也是始料不及,她虽然料到了摘星楼背后有靠山,但对这个消息还是毫无准备,愣在原地,垂头看向地面,喃哺自语:“不可能,这绝不可能,这......”
慕成雪轻蔑地看看程无双惊诧的表情:“程大人不相信?要不要看看地契。”说完,她伸出双手,在空中拍了几下。
一个伙计从门外走进来。慕成雪掏出钥匙,冲伙计耳语几句,伙计点点头,没多久就把摘星楼地契的副本拿来了。
“请程大人过目。”慕成雪把最后一个目字拖得特别长。
程无双接过地契,她的眼瞪得像盏铜镜,把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那张泛黄的地契副本上,刘五和其它两个人也都围了上来。
地契上地主一栏,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荆南转运使吕昌济的名字,页脚处还有吕的私章和户部的公章。程无双心一惊,随即又一凉。着实想不到堂堂二品地方大员竞是摘星楼的后台,围观的三位也是唏嘘不已,只道今天摘星楼是碰不得了。
谁料,程无双二杆子脾气又上来了。
“我是京城的官,你竟然拿地方的人来压我。哼,县官不如现管,此处是京城,不是荆南。给我搜!但有责罚我一人来受!”程无双明白一招之失,满盘皆输,今天这仗她只能赢!
程无双这话一出口,阁里的三位小头头就面露难色。他们清楚,真搜起来,要么不出事,出事就是大事,程无双是肯定跑不了,他们几个也别想周全。程无双是不怕丢官的,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当官总还能找个事养活自己。可自己都是拖家带口的,丢了差事,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所以,三人愣是没一个动弹。
“这事是不是先回衙门,禀报尚书大人,再说。”刘五小心说道,另外两个急忙附和称是。
程无双哭笑不得,这几个蠢驴,等刘尚书知道,疑犯早走了。
“刑部的官差何苦要跟《刑统》较劲呢。”慕成雪从程无双手中抽过地契,慢慢折好,小心放入长袖中。
“《刑统》中《罚例篇》的条目,违反程序,擅权执法的官役,轻则革职,重则刺配充军。程大人执意要搜,成雪一介弱女子,自然阻拦不得。只是怕东家知道后,在皇上面前参刘尚书和诸位大人一本,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被慕成雪这么一激,隔间里三个慌了,着忙地劝程无双收手。
程无双心有不甘,但也清楚光靠自己搜不了摘星楼,她紧咬着下唇,莫不做声,犹豫许久,终于喊道:“撤!”随后气冲冲地出了隔间。
刘武三个相视一眼,紧跟着追出去。慕成雪略微欠身,冲离去的背影行了礼,然后,静静地收拾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