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之后就连连摇头叹息。
他原本以为,伍昭虽然爱逞口舌之能,终究是有些能耐的,之所以献计不用,也是府上迫不得已,王翦本人倒没有轻视他的意思。
可眼下这一番对话,显然让王翦对他的良好印象大为改观。原本老长史就说,此人徒有其表,不过是个夸夸其谈之辈。王翦对此还有些不信,现在看来,当真是丝毫不差。
他叹了口气,见面前木桌上摆着一盏油灯,便下意识的向怀中摸去。摸了半天,却发现忘了带火石火镰。他便顺势擦了擦身前水珠,甩了甩手,揶揄的笑道:“此人天下无敌了呀,倒是老夫眼拙,不认得大才。敢问伍先生,此人之才,比之禁军校尉章邯如何?”
章邯是年轻一辈中已经崭露头角的人物,其人既通政事,又懂兵法,俨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全才。王翦拿他作比较,显然是要借章邯的名头,压一压伍昭的嚣张气焰。
伍昭转身从褡裢中取出火石引媒,嚓嚓几声后点着了油灯。之后,他将火石放入褡裢,端正的坐在王翦对面,一脸严肃的道:“章邯之才,可比匣中明珠。”
王翦会心一笑,暗想:你伍昭终究还是识货的。至于为人处世嘛,虽有些傲慢狂狷,却肯知难而退,也算识趣。
然而伍昭却紧接着道:“此人之才,可比碧波沧海。”
王翦脸色唰的变了,他面目发青、嘴唇虚紫,咬了咬牙想要发作,终究还是忍住了。王翦跪坐在草毡上默然片刻,便握紧拳头接着问道:“如此一说,此人倒真是百年难遇。敢问先生,此人之才,比之公子扶苏如何?”
伍昭想也不想就答道:“公子扶苏礼贤下士、虚怀若谷,颇具王道之心,可比寒夜烛火。然此人之才,堪比当空皓月。”
王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就要起身大骂,可看看伍昭的神情举止,始终平淡坦然,似乎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牛皮吹的有多大!
他压制住满腔怒气,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伍昭再次问道:“长史李斯、国尉尉缭,乃当朝重臣、秦王肱骨,比之此人,又当如何!”
李斯虽非丞相,却极受嬴政看重。大秦一应政策法令,表面上出自相府,实际过手的就是李斯。因此满朝文武谁都清楚,王绾之后,下一个丞相就是李斯。
至于尉缭,更是天底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所作兵书《尉缭子》,言明要强兵先富国、要富国先养民;不废耕织桑麻,打仗才有储备;从根本上阐明了国力决定战力这一基本原则。而其书中所说的权谋之战、守城之战、赏罚之战,更是被天下用兵者奉为圭宝。
王翦拿这二人做说辞,显然已经被伍昭气的急了,定要拿国之栋梁来挫一挫他的锐气。
伍昭仰面抬头,就着灯火思忖良久,似乎难以决断。此时窗外狂风呼啸、暴雨倾盆,不停的拍打着身侧竹门。草庐外闷雷滚滚,自天边轰轰漫起,遥遥渐近。屋内这一盏小小的油灯,在****中左摇右晃,却怎么也吹不灭。
伍昭终于回过头来,他迎面对上王翦的目光,不无赞叹的道:“李斯尉缭,一文一武,乃当世大才。若二者能合而为一,堪称泰山北斗。”
王翦终于松了口气,笑了。
可伍昭脸色依旧深沉,他的目光始终盯着王翦,一字一顿的道:“然此人之才,纵横天下,可比暖冬高阳、冲天白日!”
王翦豁然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桌案,瞪着伍昭喝道:“伍昭,你如此目中无人,果真当老夫是蠢货吗?”
小小油灯跌落在草毡上,转眼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将整座草庐映照的辉煌透亮。
王翦这一生,见过吹牛吹上天的,可没见过吹牛吹到宇宙洪荒的。若说称赞某人,稍做润色修饰是可以的,嘴里说些溢美之词也无外乎人之常情。然而像他这般说法,那古往今来,天底下所有的帝王将相,全都如同草狗,只此一人,堪比在世妖孽、人间天神。
碧波沧海?当空皓月?暖冬高阳?冲天白日?王翦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面前这口无遮拦、嘤嘤犬吠的狂徒后生。
草庐外簌簌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是啪的一声巨响,王离与一众护卫闯了进来。几人一见草毡上的火势,便急忙跑过去扑火。护卫中一名领队伸手握住刀柄,半跪在地,目光死死的盯着伍昭,对王翦说道:“主君,还请示下!”
其余护卫也全都半跪,手握刀柄,叫道:“请主君示下!”
王翦心里正自烦躁,此时见几人要动手,更是没来由一阵大怒。他随手抄起墙边一支竹竿,指着护卫领队,喝道:“谁让你们进来了?滚出去,全给我滚出去!滚得远远的,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
几人顿时愣住,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领队还待要问,可王翦却再次挥打着竹竿骂了起来。
几人无奈,只好扑灭火势,放好油灯,急匆匆的退了出来。
王翦犹自愤愤不已。刚才那番对话,着实将他气的不轻。他将竹竿扔在地上,哼哼的嘲笑几句,不无讽刺的道:“阁下嘴皮子功夫如此厉害,倒真让老夫开眼了。老夫府上有这号人物,那还不得当个祖宗一样供起来?”
伍昭的声音也渐渐变得冰冷,“侯爷不是已经将公子供起来了?三进三出的大院落,每日两晌的嘘寒问暖,就连他家里的老太太小丫鬟,侯爷也当成家人一般,不就像是供着一个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