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是残暴的，却不是最残暴、无理的。”

稀疏林间，奴隶商人图丁望着落日余晖，握着一只鹅毛笔悬停在一卷展开的糅软羊皮上。迟疑着，图丁缓缓落笔书写，不时蘸墨：“最残暴、无理的是被匈奴人击败，成为匈奴附庸，并为匈奴人效力的其他行国、部族的人。比如，伯牙当户，以及他的主人，他们都是一群匈奴人豢养的凶狼。”

“你冒犯了匈奴人不一定会死，可冒犯了这些凶狼，就一定会死。”

“这些凶狼吃惯了血肉骨髓，不像匈奴人，平时还吃谷物、蔬菜、水果。而我很不幸被卷入一场涉及祁连家族的阴谋，那条凶恶头狼，怎可能让我这个知道他秘密、阴谋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我们袭击那个贵人，事后我们会被处死灭口；而现在反抗，也会被伯牙当户立刻追缉捕杀。要想活命，只能在今晚发生战斗时，向西北方向逃跑，那里才有一线生机。”

他的面前，四名健壮战奴身穿皮革镶嵌铁片，用锁子接合的简陋原始链甲，这是四个蓄着褐色浓密大胡子，头发扎成零碎小辫的坚昆人。坚昆部族是白色皮肤为主，其部奴隶也是白肤色为主；身为坚昆东边的邻居，丁零部族反而是黄色皮肤为主，只有奴隶中混有大量白色人种。

而匈奴是黄色皮肤人种为主，祁连家族之所以有显著的蓝目特征，是因为冒顿单于之前，与河西的月氏部族多有通婚。

“睿智的主人，战斗开始后我们就出发？”

“不，要在战斗开始前。”

图丁鹅毛笔蘸墨后继续书写，嘴上说着：“如果我们出逃前，战斗已经爆发，那我们就没必要逃跑。那个时候，匈奴人会在几处路口设防，不需要截杀我们，只要跟着我们，掌握我们的行踪……不论遇到任何一个部落，还是增援的匈奴人抵达，我们都会被处死。”

“这是我的遗书，我的财产已做了分割，谁能带着这卷遗书回到丁零就能得到我的部分财产。按照遗书约定，他将成为我的女婿或侄女婿，并分享我三分之一的财产。如果一个人返回，那么能从我的两个女儿中选一个；如果能回去两个，那都是我的女婿，我三分之一的财产由你们平分。四个人回去，平分我三分之一的财产后，必须迎娶我家族的适龄女人。可以是我的女儿，或侄女，但不是你们选她们，而是她们选你们。娶到她们，才能拥有均分财产的资格。”

四名战奴互看一眼，此时并无什么异色，稍稍之后齐齐开口：“请主人放心。”

图丁丢了鹅毛笔，将墨迹未干的羊皮卷推到四名战奴面前：“我认为我们今天很难出逃，不仅因为匈奴人，也因为那些月氏人能活到现在，不会缺乏生存的智慧。他们不会按照我们约定的时间发动进攻，或者他们也会临战逃亡，甚至有出乎我们预料的举动。正是这个难以预料的变故，令我很难从匈奴人围捕中逃脱，而你们是奴隶，不会引起匈奴人的重视。没人会在意奴隶的想法，你们埋藏好这封遗书后，就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的孩子现在还年少，我希望你们能尽早带着遗书回到丁零。否则，今后漫长的时间里，我的兄弟为了我的财产会令我的孩子先后死亡。只有这封遗书，能保住他们的生命，不使他们卑贱。如果，你们去的晚了，我的孩子尽数夭折，那么没人会支持、认同这一封遗书。”

四名战奴神色凛然，又不分先后齐齐开口：“请主人放心。”

其中一名战奴又开口：“主人，既然他们需要借主人之手谋害那位贵人，为什么主人不带着我们向那位贵人投降？”

图丁轻轻摇头：“乌别克是万骑长，那位祁连家族出身的少年又无比高贵，他们不会因为一个奴隶商人的诬告而生出矛盾。为了维持他们的和睦交情，他们会割去我的舌头，甚至会处死我的部众，以作为对其他人的警告。”

“而我，是丁零贵族与坚昆奴隶的孩子，身上流淌着一半贵族的血，我不会做出有辱血脉荣誉的事情。”

“主人，这或许有一点延续生命的可能，我希望主人可以试一试。”

“不，白肯你不了解贵族，我很了解他们。我投降不仅会背负屈辱，还必死无疑。这里有盗匪出没，我们知道这些人是我雇佣的，这些盗匪也知道自己卷入了阴谋，也想着谋求生机。可外面的人不知道，我如果投降，即便那位祁连家族的贵人愿意庇护我，等待他和我们的，就是乌别克的围杀。杀死我们所有知情的人，给盗匪栽赃。他是强大的万骑长，是军臣单于亲近信赖的人，他不会因为这点小错失而受到惩罚。”

营地中，赵安国抚着马鬃，这匹青黑色的马也有名字，是原身起的，叫雷云。

雷云低头咬着拌着绿豆、小麦粒的草料，咯噔咯噔咀嚼摩擦声在赵安国听来，有一种别样的淡定、从容。

随着一众踩踏草地摩挲声传来，雷云不安扭了扭脖子，赵安国收回捋鬃毛的手，扭头见张骞等人走来，遂转身露笑，抬手轻轻施礼：“张公？”

张骞回礼，开口急问：“适才见古西提宰杀骆驼犒飨诸人，又见公子仆僮做投石皮索，并累积烽火以行狼烟警讯，可是要固守以待天明？”

“确有此事，天色明亮后我以狼烟传讯，四五十里内若有匈奴部落迁移，或有游哨经过，多少会带来一些援军。”赵安国说着目光落在张骞身后半步的赵宽身上，微微躬身施礼：“义父也知，盗匪是各部共同的敌人。盗匪之害，远甚新仇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