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四天后,风尘仆仆的他们终于来到楼兰城邑外的一座乡邑,就在乡邑外的水渠边扎下帐篷,搜集柴木、放牧牲畜。
这座乡邑只有简单、低矮的一道石砌矮墙,比寻常村落的木栅栏、篱笆高级一些。
一样的蓝天,一样广袤无垠的干旱平原、荒漠地带,只是看着面前的乡邑石墙,仿佛空气中都有一种人文气息。
不,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牲畜圈养发酵来的酸臭味道,还有听不清楚若有若无的喧哗、吵闹声音,比寂静只有风声的荒原更能令人放松。
热汤沐浴后,赵安国披着黄褐色粗麻纺织的贯头衣,四四方方的贯头衣穿在身上十分宽松,腰间扎一条黑色布带,脚上踩着新扎好的木履,在临时营地中走动,检查人员、牲畜和物资。
还没擦干的头发迎着风,带给他格外的凉爽。
一处树荫下,张骞手握匕首削切柳木片,他身旁的张任也握着一把短匕将裁好的柳木片钻眼,张任身边的赵宽将牛皮绳绑在柳木片上,扎成木履形制。
三人默契合作制着木履,张骞嘴上说着:“辛亥日至今已是第五日,辛卯日。算起来,已是五月初五,正是龙城大祭之日。匈奴今年战与不战,就看今日会议如何了。我以为匈奴在今年内不敢大起战端,原因无他,那军臣单于垂垂老矣。各部心怀鬼胎,平日相安无事还好,若是聚兵于一处,群情激愤,已不是军臣单于所能再制之事。”
“可若诸部名王、万骑长主战,军臣单于又不能硬阻、强压。故,军臣单于必然会拖延此事,即便匈奴要兴大军与大汉倾国一战,只会在明年,而不是今年。”
马邑之围爆发时,张骞他们身在河西,也都听说了这件事情。还是从西域商人嘴里得知的,马邑之围对匈奴统治、形象震动非常大,以至于他们有些难以适从,不明白汉帝国到底想干什么。
汉军边郡在强势边将统率下发动反击是匈奴常见的事情,对此不会有什么意外;可马邑之围是汉新帝继位后,不声不响间调集三十万重兵发动的伏击,欲效仿李牧的战法,诱敌深入,一举将匈奴主力歼灭。
别说匈奴,就连张骞他们都被自家皇帝的大手笔给吓了一跳。
军臣单于也被吓得不轻,这两年汉军警惕匈奴报复,匈奴也在警惕着汉军。
匈奴被李牧的诱杀战术打的覆亡十余万人,同样蒙恬也用三十万秦军打的险些灭亡。李牧是诱杀设伏,蒙恬则是快节奏的袭击,连续攻击、驱逐,使匈奴各部惶惶逃窜,始终无法完成丁壮集结和战争准备。
差点被汉军围歼,逃回去后的匈奴自然会想到蒙恬的战法,生怕汉军紧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全线出击。以至于马邑之围后,双方瞪大眼睛警惕着对方,反倒平安了两年,今年是第三年。
三年时间也足够匈奴调查清楚汉帝国内部发生的事情,不是某个汉帝国的某个封疆大吏发疯,也不是某个好大喜功的天子近臣在唆使、推动这场战争,而是汉天子本人积极推动的战争。
稍稍沉默,张骞说出了自己的战争猜想:“我以为匈奴会分遣精骑入塞试探汉军将士,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不求胜利,但求无败。”
他的话被赵安国听到,赵安国走近,右肩斜倚在柳树上,双臂环抱在胸前:“张公有当世一流的眼界、胸怀,这是这战争,就非张公所擅长了。或许张公适合庙堂之算,这临阵变化之妙,就不是张公能轻易参透之事。”
楼兰近在咫尺,完成补给后就要折身向西南去若羌,远离匈奴控制区域,张骞自然心情放松,笑吟吟:“公子有何高见?”
“张公以大汉、匈奴来看这场战争,仿佛大汉、匈奴会全力以赴似得。我以为不妥,如今大汉新帝继位上下一心,而匈奴正值新旧交替之际,以上下一心之汉军,对心怀二意之匈奴,这战争走势就不能以寻常的胜负来推论。”
赵安国指尖捏起一只从树干爬到他臂上的黑头大蚂蚁,细细看了看,弹飞:“对军臣单于来说,这一战非胜即败,无有平手的说法。其实,若站在汉军的立场来说,我倒希望军臣能胜。这场胜利能让他压制中立贵族,使得龙城内的匈奴贵族分成新旧两派,矛盾激化相互对立。这样的军臣单于,要么以一半匈奴国力打赢汉军,要么汉军在侧,匈奴先打一场内战。”
“一半国力的匈奴,进攻汉军毫无胜算;而内战,军臣单于也无胜算,他日益年老,偏偏太子左大都尉又年幼,威望浅薄不足以服众。开启内战,即便打胜后,其太子继位时,还要面临另一场内战。连续两场内战,匈奴需要多少年来恢复折损的元气?”
“另,若内战中军臣单于败亡,或老死,其子孙势必被诛杀一空。故,我以为若非到绝境,军臣单于不会开启内战。总之,今年这场战争,匈奴与汉之间胜败如何,都将是汉军继续占优势。非是汉军如何强横,实乃匈奴内患如此,非战之罪。”
赵安国纯粹是知道后天的结果,再根据今天的信息推导明天的过程。不论他语句有怎样的漏洞,他言语中的自信是十分强烈的,极具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