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敬低下头,任雨打在他的身上。好似一只受伤的小兽,窝在那,一动不动。
终究还是一把伞挡在他的头上,遮住了风雨。
张子敬蓦地抬头。
尔贤站在他的身边。
明启在轿子里冲着二人挥了挥手,便带着下人往前走了几步,意思是二人可以放松些聊。
起初还在心里准备了很多话,可是见到了眼前人,张子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该说些什么呢....
“小张将军。”
那熟悉的声音,那熟悉的人...张子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站了起来。他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似的,目光灼灼,好像要把眼前的姑娘刻到骨子里。
这样丝毫不加掩饰的目光,让尔贤有些不自在,她刻意地挪开了视线,轻声道:“小张将军前途大好,张将军又得圣上器重,未来会有无可估量的功绩,可千万别耽搁在了儿女情长上。”
“不能和心爱的人相守,要这些虚名作甚?”
尔贤顿了顿,道:“小张将军应是满心家国大义的,不应...”
“周尔贤,”张子敬打断她的话,“你告诉我,我只要你现在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是一点...一点也好。”
“我已为他人妇。”
“那又如何?你去和离,哪怕你去要一封休书,尔贤,这些都没关系的,或者我去替你要,由我家出面...尔贤,只要你点头,你什么都不必担忧,我都能替你做好。”
“你真是荒唐。”
“尔贤,我真的真的...我想把我有的最好的都给你,尔贤,求求你....”张子敬说着,慢慢低下了头,也不知他脸上的,是泪水,还是划过的雨水,“我知道你在许家的日子过得不好,求你,尔贤,跟我走,好不好?我愿意把我所有的身家都交到你名下,我一辈子只有你一个人,我....”
“够了。”尔贤冷着脸,看不出悲喜,“如今我还没被夫家休弃,断不得行此荒唐事。小张将军,你年纪小,我只当你吃醉了酒。”
“你不爱他!周尔贤,你问问自己的心,你不爱他,为何不放过自己?我等你还不成么?我等你从许家走出来,我再风风光光迎你进门....”
张子敬说完,尔贤许久没回话。
恍惚了半天,好像少年时那满心的期待又涌上了心头,不知为何,尔贤想起了开在她闺中的青杏,那般涩,又带着丝丝的甜味...
她爱许孝伯么?
在许家的这三年,她只学会了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妻,一个合格的儿媳,却从没学过如何去爱一个人。女子应当用“爱”来衡量婚事么?尔贤不明白,所以她不敢去做决定。失去了生母,她自幼便被抚养在崔氏膝下,学的都是女子该如何顺从丈夫,爱戴丈夫,规劝丈夫。可是...她永远也学不会像自己妹妹那样勇敢。
妹妹不管做了什么,还有回头的余地,还有可以栖息的港湾,所以妹妹敢做许许多多的、在尔贤眼里看着是荒唐的事。
可是自己不敢。
她没有退路。
她不敢疯。
想到这儿,尔贤不禁想起那远嫁的妹子,稀里糊涂地上了心上人的喜轿,这到底是一场缘分,自己倒有些羡慕她。
从前都是自己护着妹妹,她也知道,尔玉一直都很依赖自己。可是现在的尔贤却分外地想要变成尔玉,想去张开双臂,去逆风飞着,去享受着完全为自己而活的人生。
思绪终究还是会被带回来的。
末了,尔贤轻咳了一声:“小张将军,有些缘分,生来便注定了没有结果。能和你相逢一场,足够了,我不敢再奢求别的。您是能睥睨万里的雄鹰,是我朝未来的一颗将星,莫要为我这浮萍,丢了身份。”
“尔贤,我...”
“妇人祝将军余生平安喜乐,早日觅得一份好姻缘。”
尔贤冲着张子敬行了个大礼,便将手中的伞放到张子敬手里,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雨中。
就是这样么?
张子敬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只能这样么?
“周尔贤!”
那一声撕心裂肺,可是前面走着的人儿,连头都没回。
轿中,周尔贤别着头,不断地用帕子拭去脸上的泪。
明启坐在一旁,心情十分复杂。
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既定的,走到这一步,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为什么心里都那么难受。
“大姐还要回许家么?”明启低着头。
“嗯。”
“可是我们从崇州来的时候,你是做好了和离的打算的。”
“我若从许家走了,去到哪里?”尔贤笑着看明启,表情比哭还难看,“在家待一辈子么?我如何好意思..或是再嫁?我若是再嫁一个这样的人家,那这场和离还有什么意思。在太师府帮着祖父管院子的时候,学了好些东西,许孝伯虽然不成样子,但是许家的二老对我甚好,我不能就这样走了。”
“姐,你是爱小张将军的,对么?”明启叹了口气,道,“你不愿他为你放弃太多,更不愿...”
更不愿他娶一个二嫁女子,辱没了门楣。
尔贤一直在这礼法中挣扎着,好不容易想要挣出来,看看外面的天地,可是到底还是被一棒子敲回了束缚里。
她这样的女子,不该,不配。尔贤摇着头,想着。原来在牢笼里待久了,便理所应当地认为牢笼是对的,外面的自由,永远是错的。
永远。
错。
......
尔玉坐在一头小驴上,正抱着谢昉的剑,吹着口哨,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不知谢昉是如何答允她这无理请求的,二人从崇州出来以后,没有如原定的计划一样,赶上前往东海的木头队伍,而是买了头小驴,慢悠悠地绕去了西南,再从西南往东海走。
谢昉牵着驴,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那个小姑娘,目光分外柔软。
“我从小就有个梦想,就是能在一座小城里开一家小店,待到在那座城里待腻了、烦了,再去寻一处别的地方,从头来过,就这样走走停停,一生就过去了。”尔玉晃着腿,伸手抚摸那驴子。那驴脾气也驴,被摸了两下,便不耐烦地叫了两声,本想着撒撒欢吓一吓背上这人,可是那驴子实在惧怕谢昉,看到他睨过来的目光,便怂怂地低下了头。
“好啊,等我们到了益州,便可以在那待上一阵子。”谢昉偏了偏头,仿佛那温柔的岁月就在眼前似的。
“那我们开个什么店呢?”尔玉绞着袖子,抱着剑的动作下意识地紧了紧,突然,她灵机一动,“你这剑不错啊,不如我们开个卖剑的铺子,怎么样!”
谢昉笑着摇了摇头:“我只会用剑,不会铸剑。卖武器的铺子,大多是自己铸的,恐怕不会愿意把武器给我们再卖。”
“我还没见过你用剑呢。”
“找到了住的地方,便给你看看。”
尔玉坐在驴子上,满心都是欢喜。她忽然想到,未来的日子、岁岁又年年,都能和这个人在一起,这是多么充实而幸福的生活。
到了益州边界的时候,夜也已经来临了。
谢昉和尔玉投宿在一处较小的客栈里,那驴子也被伙计牵到马棚里,享受着马儿才有的待遇。
益州比崇州富裕,吃食的花样也更多。谢昉向来对吃的要求不高,但是看着尔玉望向厨房那眼巴巴的神情,还是忍不住在客栈的一楼坐了下来,同尔玉点了些荤食。
一楼里坐的人不算太少,虽然这个客栈实在地处偏僻,但是来往益州的人大多要经过这条路,这处便也算热闹。
小店里的厨子不多,上菜更慢了一些。尔玉趴在桌子上,盯着谢昉舍不得移开眼——真好看呀,这副皮囊,怎么看都是不厌的。
谢昉刚想说话,便听身后有一颇为熟悉的男声响起——
“谢兄?”
来者穿了通身的绿,头上歪歪地扣了个金冠——想扮成一副风流样子,却舍不掉珠光宝气,好奇怪,好奇怪。
谢昉转过身,脸色一黑,不大情愿地拱了拱手,道:“陆公子。”
要说起这个陆公子,谢昉真的头大,如同尔玉见到李隽之一样,想逃却逃不掉。初见陆公子时,他被一伙歹人抢劫,谢昉路过,施以援手,这位陆公子便跟冤魂似的缠上了自己。陆家是西南一代开钱庄的,有两位公子,大公子负责打理产业,而这位陆二公子陆元宝,便顺理成章地整日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陆元宝缠上谢昉以后,便常常拉着他去秦楼楚馆闲逛,谢昉当时在等祖师爷的消息,只能留在这里,念在陆元宝只是去听曲儿喝酒的,谢昉便也随着他去了。
陆元宝很有音律天赋,谢昉兴致来了,便化名“谢铜钱”给他的曲子填些词,这对“元宝铜钱”的曲子,在西南一代甚是流行。
收到了祖师爷的消息以后,谢昉便一日不敢耽搁,继续往京都赶。陆元宝失去了“谢铜钱”的词,搞得自己的曲子也没了魂灵,郁闷了好一阵。
有缘千里来相会呀,陆元宝搓了搓手,大咧咧地坐到了谢昉桌上,嬉笑道:“谢兄,这么久不见,我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你也不给我传个信来。”
谢昉低头抿了口茶,陆元宝这才注意到桌子上还有一个人,还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女子,他看了看尔玉,又看了看谢昉,道:“谢兄,这位美人是....”
尔玉看陆元宝和谢昉也是挺熟的,刚想自我介绍一番,还没开口,便被谢昉打断。
谢昉看了他一眼,眼神颇为不善:“我家娘子。”
“哦哦哦,”陆元宝谄媚地笑了,“那便是嫂嫂了,在下是陆家钱庄的陆元宝,西南这一带,您好好玩,看上什么就拿什么,报上我陆元宝的名字便好!”
突如其来的大礼,尔玉尴尬地笑了笑,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不瞒你说啊——我们宁王府啊,就是钱太多了,没地方花,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买什么。就算你想要京都的半座城——”
记忆里那个浪荡的世子爷越来越远,尔玉还有些心酸,不知道这位兄弟现在过得怎么样,家里的钱有没有被他败光?
眼前这位爷和京都的世子爷,若是有朝一日得以相见,那恐怕要激动地拜把子了吧。
......
尔玉吃得饱饱的,躺到了客栈二楼房间的大床上。
谢昉寻了小二要了热水,又买了些香气馥郁的花,洒在浴桶里。
“阿玉,要洗澡么?”
感到身边的床往下塌了一块,尔玉便知他正坐在自己身边,兰香萦绕在鼻端,尔玉含笑把脸埋在他胸前,耍赖道:“好累,你给我洗。”
谢昉哭笑不得,伸手刮了刮尔玉小巧的鼻子,道:“你还没累够?”
怀里人使劲蹭了蹭,声音像小猫一样,懒懒的、糯糯的:“哇,大灰狼又要吃小白兔了吗?小白兔好怕怕。”
谢昉没忍住笑了出来,揉着尔玉的头发,俯身在她耳边,嗓音低沉:“明明你就是那个怎么都吃不饱的癫狂小白兔。”
他把“癫狂”二字咬得很重,目光可见地,尔玉的脸上红了一片,她推开谢昉,佯装发怒,道:“我不想理你了。”
谢昉顺势躺在尔玉身旁,胸膛紧贴着她的背,伸手反复抚摸尔玉的腰。
“你这么喜欢吃,进了益州城,我们便开一家小酒馆吧,像京都的祥云间那样,不过益州可能没有那么好的厨子。”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谢昉的额头上,尔玉靠到了谢昉的怀里:“你真好。”
下一刻,谢昉欺身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