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乌鸦又在许府的庭院上乱叫不停,惹人满心烦闷。
尔贤在明启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或许她是极其紧张的,她的手蜷在袖子里,不住地颤抖着,纵然是她再抖,面上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姐,再往前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明启能明显地感觉到,他搀着的人是多么恐惧,多么无助,可是从小到大,大姐一直是一个仅此于母亲的存在——她知道他们所有的秘密,更能在风雨来临时给他们温暖的怀抱。甚至明启也会经常忽略掉,这个大姐,其实没比他大几岁。
尔贤最终在院子的正中央站定了,她的眼神是空泛的,看似死死地盯着面前那扇门,实则却缥缈到不知何处去了。从京都回来至今,她好像都是这样的,被抽了魂一般。
“明启,你说,人这一辈子活着是为了什么?”尔贤的声音很小,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仿佛要随着微风消散了一般。
明启没明白她的意思。
“为至亲,为所爱,有大志者,为天下。至亲是父母兄弟,所爱应当是我的丈夫。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无法胸怀天下。”尔贤顿了顿,眼中一片晶莹,在月光的映照下,微微闪着光,“我恨自己的懦弱,我不敢背叛。”
“人是为了自己活着的。”明启深吸一口气,眼中带了些担忧之色。
“我从没有学过怎么为自己活。”
说罢,尔贤放开了明启的手,她的身姿十分轻盈,伴着夜里凉丝丝的风,轻轻叩响了那久违的门。
明启就站在原地,他心里了然,自己尊敬的这位大姐,在做过了一场她这一生最为缥缈的梦以后,便醒了,醒得干净彻底。
他望着这四四方方的院子,望着无尽的夜空。
她的余生,便是守着这院子,十年当作一日过了罢。
这时候明启突然想起自己的二姐,和大姐相比,二姐的境遇堪称传奇了,也不知如今二姐到了哪里,郎君对她可还好?
肚子咕噜噜地叫了,心里也是一片凄凉。他倒有些怀念太师府的小厨房,从蜀地来的厨娘和江南的厨娘同台斗法,做了一桌清淡不算清淡、辣不算辣的席面,大姐和长辈坐在屋里,小辈们就坐在屋外。那时候谢昉总是帮着尔玉,同李隽之抢肉吃,而小张将军的眼睛从来都在往屋里瞟着,李娴总是喜欢把李隽之千辛万苦抢来的肉夹到明启的碗里....
物是人非,人各散去。
明启转身,出了许府,上了周府的马车。上车前,他见夜幕上明月皎皎,却总觉崇州的月,太过凄清了。
之后的半年,明启把自己埋在书海里,偶尔倦了,累了,便靠在书案旁,摆弄着怀里一枚干花。
那枚干花总是经不住摩挲的,在不久之后便碎了。它碎掉的那一天,京中传来消息,周老太师被圣上重重训斥,圣上有打发他告老还乡的意思,连带着周大爷都被革了职,远在崇州的周二爷倒是避开了这场祸。
与这消息同时来的,是小张将军不日将迎娶秦国公府上三小姐,李娴将嫁给圣上的六儿子。
报信的小厮把小张娶秦三的事说给明启听时,他还在思索,圣上为何要张家同秦国公家联姻?他周明启查得到,圣上必定不是眼盲耳聋之人,秦国公这些年给郑王当狗腿,办的恶心事也不少,莫非,圣上是想动手了?
小厮将李娴嫁六皇子的事说出来时,明启正在写字的动作僵了一僵。
一滴墨落在了纸上,染坏了满篇的文章。
“出去吧。”
听得指令,小厮躬身告退,只是退下的时候悄悄望了一眼主子的脸色,心中生疑。
算得准、行得稳的周家三郎,为何此时连笔都握不住?
小厮想,也许是周老太师和周大爷在朝中坐不稳了,公子心下焦虑吧。不过那又如何呢?小厮给明启递了一个自以为充满鼓励的眼神,他想,公子有这样的才华,又不停地努力,出人头地还不是迟早的事?
屋内,明启怔了许久,直到脱手的笔,带着浓墨,将自己的衣角又染污时,他才回过神来,梦游似的,颤颤巍巍地取出藏在柜子里的锦盒。
盒中装的是那在不久前粉身碎骨的干花。
......
不得不说,祖师爷给的丹药就是不赖。
东海跛道人的内力,加上跛道人亲传弟子的许多修为,在尔玉这段时间“艰苦卓绝”的奋斗下,她的剑法已经有了些雏形。
不过只是雏形,知道怎么躲、怎么刺,在躲与刺的同时,由于体内的丹药发挥作用,举动带了些寒凛的味道。
蓬莱给了信,谢昉心里便有了准,也不着急带着尔玉回东海了,在西南来回转,时不时再给祆教留点假线索,让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绕来绕去。
今年的年过得格外不爽快——谢昉叼了根枯草杆,斜睨着在一旁背对着自己蹲着、不知在捣鼓什么的陆元宝。
如今他们仍旧住在那能工巧匠辈出的小县城里,住的时间长,干脆买下来间院子,谢昉还想着与尔玉父亲的一年之约,掰着指头算着何时去见他,该不该带尔玉去。
没了风月场的陆元宝这段时间活得像蔫茄子似的,县城之所以叫县城,一是因为地方小,二是因为不甚繁华——至少没有益州繁华。这里的风月场也比较自守,不愿意接外面的曲子来唱,陆元宝已经把价格压得很低了,可是他的曲谱仍旧无人问津。
年三十那天,尔玉出去转了一上午,置办了一堆年货,她笑盈盈地把东西扔到桌子上,给陆元宝和谢昉都派了任务,三个人又忙活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才吃到一天的第一顿饭。
想起陆元宝谄媚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连声对尔玉道“好吃”的嘴脸,谢昉便觉一阵恶寒。不过,自家娘子到底还是要宠的,她做的饭难吃,那以后就不要她做了。谢昉想了想,自己虽然也不会做饭,但是他可以学,如果实在学不成,便点化个木头人来做饭。
谢昉这边正想着,那头陆元宝就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这可怎么办啊,愁煞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