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听那些宫女太监们“檀奴姑姑”、“檀奴姑姑”地叫惯了,唯一能随意指使自己的陛下又甚少唤她,突然听这一叫,檀奴还有些不适应。
她低头笑了一声,引尔玉坐了下来,刘大洲识相地退了出去,还将雅间的门关上了,自己就坐在外头,堂堂侍郎,像个大头兵一样把守着。不过他乐呵呵的,谁叫里头坐着的两位,都是那金尊玉贵的人呢。
“我竟不知,还能见到你。”尔玉也说不上和这个檀奴有多大的交情,只是从前困在皇宫中,是檀奴帮她解了几次围,还是她出面斥责徐景和,好让自己没那么难堪。
檀奴微微点头,举止更成熟贵重了些。她亲自给尔玉倒了杯茶,道:“京都一别,周姑娘瘦了。”
尔玉知道,她来找自己,从京都到范阳,绝对不是只想和自己说一句“瘦了”,茶杯安置于桌上,她敛了笑意,道:“直说吧。”
檀奴也没想到,昔年那样一个弱柳扶风的闺秀,如今说话能这样硬气。阔别双载,江湖沉浮,竟能将一个人脱了胎换了骨。她刚接到这任务的时候,便只想着画饼唬一唬,可如今真见了尔玉了,她倒觉得要换个法子了。
“陛下登基以后,很想念他的故友,正赶上周大人与和雍长公主的婚宴,便请我等来接周姑娘回京。”
“和雍长公主?”尔玉对这个称呼还有些茫然,不过片刻她便反应过来了,轻声问道,“可是...李娴?”
檀奴笑着点头,心道如今除了陛下,也就这位周姑娘敢这样叫长公主了。
“明启与李娴的婚宴是我去不成了,”尔玉也是真心想去,只是碍着实在担心谢昉,这一去京都,又不知何时能回,自己早一点找到归鹤,便能多一分救醒谢昉的希望,他是在好转的,这可是耽误不得的,“他们会明白的,麻烦您帮我带句话,说,二姐祝他们夫妻和顺,白头到老。待到我这边的事都处理好了,再去京都。”
檀奴早就料到她会推辞,也没着急,抿了口茶,继续道:“听说周姑娘在寻人。”
一听这话,尔玉立马警觉起来。江湖是江湖,庙堂是庙堂,若说之前李隽之了解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那是应当的,毕竟张子敬曾经在这里,可是如今自己四处漂泊,从崇州到临阳再到青州、范阳,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还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尔玉不禁打了个寒颤。
檀奴悠悠地看了她一眼,又饮了一口茶,道:“姑娘不必紧张,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姑娘您是陛下的朋友,想做什么,陛下自然会帮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句又一句,如刀子似的,直插她的心脏。对于李隽之的印象,尔玉可以说是有些模糊了。自京郊荒山脚下的小村一别,就连他大婚,她都没见到他一面。如今再听到他,已经不是那俊俏风流的世子爷了,而是人间的帝王,是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人。
熟悉而又陌生。
檀奴轻笑了下,不过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陛下会独独钟情这样一个女子。在檀奴的眼里,尔玉是一个愚蠢、莽撞、自不量力的,论长相,有多少美人在她之上;论性格,宫里那位吴娘子可是比她好了不知多少倍。
既是忠仆,檀奴便不会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随奴婢回宫吧。”
听了这话,尔玉用一种极其稀奇的眼光看着檀奴,几乎是脱口而出,失笑道:“回宫?我回去干嘛?”
檀奴也不清楚二人的渊源,只是以为尔玉在计较名分问题,她沉吟片刻,道:“周姑娘不必担心,您若愿意,便是周太师表兄弟家的孙女,嫁进宫,周家的荣宠就还在,周大人的前程也不可限量。陛下如今的后宫无人,您来了,便是天下之母。”
尔玉推开面前的茶盏,一下子站起身来,她看出了檀奴眼中的势在必得,如同野兽在窥探猎物一样,那年在皇宫中,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以宫奴之身,处置了徐景和。原来...她一直都是李隽之的人。
“一直”这个词又提醒了尔玉,如果是这样的话,李隽之在宫中安插一个势力非凡的眼线,为了什么?他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异姓王的世子,困顿在京中,如何在宫中安排人手?
也就是说,也许这一场乱,李隽之早有预料,而且一直掺和在其中。
尔玉也顾不上想这些了,她一点也不想跟檀奴回去,如今檀奴把话说得这样直白,摆明了有十足的把握带走自己。她不想当什么天下之母,也对李隽之没什么意思,她有丈夫,她的丈夫还在沉睡着。
空气仿佛停滞了似的,檀奴笑吟吟地死死盯着尔玉,尔玉也一万个警醒地盯着檀奴,伺机找到空隙冲出去。对于檀奴,尔玉丝毫不敢放下戒备,她能成为李隽之的心腹,想必也不是酒囊饭袋,手上有本事的,尔玉这半吊子是真不敢惹。
尔玉现在就期盼着施露能快一些反应过来,一旦她冲过来了,二人里应外合,逃出生天应该不难。
坐在对面的檀奴看着尔玉脸上的风云变幻,把她的小算盘也料得**不离十。在宫里的这些年,她学得最明白的便是察言观色。檀奴并不在乎尔玉在外面学了多少东西,到底是半路出家的娇娇小姐,就算再厉害,也顶多能在自己手里过两招罢了。只是她现在拿不准施露的身手,檀奴蹙眉片刻,忽地又展开了——那又如何呢?那女子就算再强,带着个娇娇小姐,想要跑也不容易,再说了,自己带了足二百个暗卫;有陛下的令牌,就算是范阳周边的官兵自己也调得动。
“周姑娘,”一想到眼前这位以后可能是自己主子的夫人,那也是自己的主子,檀奴倒不想先把这仇怨种下,便放缓了声音,恭敬道,“您再怎么着,也要为周大人想想,他如今可是陛下跟前得力的人,仕途可是一片光明呢。”
不提到周明启,尔玉倒不会恼火,她气急拍案,低声斥道:“我弟弟一心为国,他和我祖父都是一样的赤胆忠心!你们为了私欲,用一个赤胆忠心的重臣作要挟,无耻至极!”
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没有必要把弟弟牵扯进来,尔玉更是厌恶用弟弟来要挟自己。周明启从小到大都是她的骄傲,小时候,尔玉经常和那一群小孩吹嘘自己的弟弟在学堂有多厉害,这一次被先生大赞,上一次又拿了第一名,从来都没有人否认过弟弟的能力,更是有无数次,就连学堂的先生都叹:“往后见到你,或许该叫周大人了。”
檀奴也没恼,瞥了尔玉一眼,鄙薄之色只浮现了片刻。
“这些话,您留着回去跟陛下说吧。”
说罢她一挥手,数名身手矫健的暗卫推门而入,跪在地上,齐声道:“恭迎周姑娘回宫。”
饶是尔玉从前对李隽之有什么好印象,此刻也是碎了一地,那时候他再放浪形骸,也不至于强抢人去,如今这架势,他就差没亲自来到范阳,在她耳边说:“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