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担心自己无情,只担心自己无心。
离开了大明寺,离开了大匡山,我竟不知该去向何处。
离去时,只因心头愤愤,离了大匡山,便又迷茫了,却不后悔。
背上行囊,经过村郭酒肆,打上一壶浊酒,踏歌而行,岂不快哉?
历经数月,终于来到了梓州。
这些时日,我多宿于荒野,胡子很长,发髻也乱了,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刮破,满身臭味,入城后,一群顽童绕着我又跑又笑,把我当成了疯子、乞丐,还用烂菜叶和小石子丢我,我哇哇乱叫一通,顽童们吃了一吓,一哄而散,我在身后哈哈大笑……
于是,便有了泪。
每次大乐之后,便是大悲,乐极生悲。
桑兰说我是个悲情的人:每一个诗人,都必须是悲情的,何况太白还是诗仙呢。
“悲情?你不是说我无情吗,既然是无情,又怎么会是悲情呢?”我笑着揶揄她。
“这个……确实有点矛盾啦,不过,你就是个既无情,又悲情的人,嗯……就是这样。”桑兰躺在我怀里,指尖在我胸口划着圈圈,撅着嘴说道。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仿佛有着无数种性格。
她放荡的时候,比我盛唐的女子更放荡,无赖的时候,却是这般的可爱。
我对她深深着迷,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谜。
其实,我并不在乎自己是悲情还是无情,这对我并不重要,只要她喜欢就好。
这里是梓州郪县。
桑兰说过,在未来,这里叫做四川三台。
四川?三台?
听起来怪怪的,和‘未来’这两个字一样怪。
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人。
赵蕤!
我当然记得他,看着此刻不过中年的他,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
桑兰说我是无情人,却不知我的多情。
恍如隔世,终究不是真正的隔世。而我与他,却是真正隔了一世一生……
还记得,前世我寻到他时,历经了多少的困苦,我从大匡山出发,奔陆路、赶水船,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找到了他——赵蕤!
之后,我便拜他为师,但私底下,我和他却是亦师亦友,他教我驯鸟、剑术及学问。
他是一个真正的奇人,一部日后被称为《反经》的《长短经》,不仅是在此时的盛唐,即便是在后世,也备受推崇,连桑兰都对他赞赏不已。
也是因为她,我才知道,自己会拜师于他,才会不辞辛劳找到他的隐居之地。
不过,这一世重来,很多事情都变了。
因为,我未曾去山林中,他的隐居处寻他,而是在一家酒馆遇到了他。
“这位公子,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我一抬头,就看到了他微笑的脸。
面皮黝黑,风尘仆仆,想必是常年住在山里的缘故。
于是,我请他喝酒。
他喝大了,搂着我的脖子,一个劲儿地说话。
他一直和夫人住在山里,今天入城卖些山货,喝完酒就走。
“太白,多谢你请我喝酒。”赵蕤笑着说道。
“没什么,就当是前世欠下的拜师酒了。”我笑着说道。
“什么?”
赵蕤趴在桌上,呆呆的看着我,似乎真的醉了。
“没什么。”我笑了笑,又给他斟酒。
“太白,我告诉你,我所编著的一册奇书,马上就要完稿了,到时候,一定能轰动整个大唐,到时,那些小瞧我的人,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赵蕤一仰头,又干了杯中酒。
“嗯,我知道。”我说。
“你相信?”赵蕤好奇地看着我,仿佛我相信他,令他难以置信。
“我当然相信。”我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桑兰对这部《长短经》有过这样的评价:此书,集儒家、道家、法家、兵家、杂家和阴阳家思想之大成,是黑白杂揉之书,以谋略为经,历史为纬,记述国家兴亡,权变谋略、举荐贤能、人间善恶四大内容,又以权谋政治和知人善任两个重点为核心;此书高妙完美,天人合一,振聋发聩,警世惩恶,是难得的谋略全书。
桑兰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能得此评语,实属难得。
那部书我当然看过,的确当得起桑兰的盛赞,前世,我在他门下习术学文年余,可今生,我不想再拜他为师了。
——赵蕤之学再如何了得,却终究不能让人长生。
现在的我,只求修行,只求长生。
我要再活几千年,去到她的那个时代,亲眼看着她出生、行走、上学、恋爱……这才是我想要的。
他喝醉了,趴在桌上,鼾声震天响。
今晚,他是决绝回不去了。
于是,我给他在客栈里开了间房,离去时,跪在门口,朝着床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世,我不能再做您的学生了,您能教我的,并不是我想要的……不过,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
我起身关上房门,连夜就走了。
我害怕!
我怕再不走,自己会舍不得离开。
我到底是无情还是多情?
我若无情,为何怕留?我若多情念旧,又为何要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