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吴州城郊,老龙巷东北,有一海湾,本名伏龙湾,那处岸宽水深,一向风徐浪低,原是渔民疍户泊船避风之所。后来吴州开埠,官府将其修成一座码头,改名兴龙港,一时商船云集,货轮络绎,商铺林立,牙行栉比,码头沿岸,多有高大吊臂,装卸船货,又有厚重卡车,往来运输,虽不及城中大港,也自有一派盛世气象。时人作《忆江南》一阕赞之,词曰:
舳舻列,蜃雾隐鲸鲲。
神臂冲天提泰岱,铁驹驰道载昆仑。
人定胜乾坤。
正所谓民以食为天,这兴龙港如此繁盛,上至海防官吏、大商巨贾,下至力工技师、贩夫走卒,哪个不得解决一日三餐?于是乎码头周围,又多了不少饭店酒馆。
只不过这世道,无论治乱,不管盛衰,总归是官有上下尊卑,人分三六九等,这些个给人吃饭的去处,自然也不能免俗。既有雕梁画柱、歌舞升平的酒楼款待达官显贵,也有陈旧简陋、拥挤脏乱的食肆敷衍卑工贱役。而这其中下之下者,当属与老龙巷一河之隔的墨香饭斋。
这墨香饭斋老板姓余名友仁,字乐山,祖籍越州,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早先家里还出过几个高官大儒,只是大齐立国后,不再以儒道治天下,转而大兴格物之学,他家中长辈又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坐吃山空,到了这一代,只剩他一根独苗。他也是穷则思变,眼看家里快要揭不开锅,索性不再顾及体面,变卖了那些祖宗视若珍宝的藏书,攒了不少本钱,北上来这兴龙港开了个饭店,还起了个颇为风雅的名字,以示自己并未忘本。
不过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这余友仁虽然脑筋活络,也有些魄力,奈何家中并无经商的传承,他只靠自己摸索,一路磕磕绊绊,尽管没跌过什么大跟头,可这墨香饭斋毕竟还是越开越小,现如今不过是草草搭起的半露天棚屋罢了,每日也只能供应些糙饭咸菜、小鱼小虾之类,好在兴龙港有的是靠节衣缩食寄钱回家的码头工人,一俟饭点,还是不免将这四面漏风的饭斋挤得满满当当,不过这些工人大都抠门得很,往往只点最便宜的套餐,添饭倒是添个好几次,搞得余友仁这饭店生意是回本无忧,可想要大赚却是几无可能。
话说这日上午,早市刚过,正是朝霞初散,曦照穿云,檐露映彩,雀鸟啼欢。来墨香饭斋吃早饭的工人,赶着上班点卯,早作鸟兽散,只余下空荡荡的十几张方桌,杯盘狼藉,一塌糊涂。而老板余友仁,则一边收拾桌椅,一边训斥着旁边帮手的独生儿子。
“文忠你这逆子,你看看,你看看,一会儿的功夫,摔了几个碗了?你母亲难得回次老家,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圣贤有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似你这般毛手毛脚,如何成得了大器,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那被叫做文忠的小子,九岁大,身形瘦弱,神色木讷,穿一领灰布短褂,小厮般模样,正低着头蹲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拾缀碎碗,听了余仁的斥责,只是不住点头认错:“爹,您消消气,文忠知错了,下次一定小心。”
余友仁愠道:“说了多少次了,不准叫爹,得叫父亲!”
“啪!”
那文忠被他一吓,手里刚捡起的破碗,又跌落在地,只是这回粉身碎骨,眼见“活”不成了。
“你……你……”余友仁指着文忠脑袋,一时气得说不上话来。
文忠自知犯下大错,待他这位父亲缓过气来,少不了一番疾风暴雨,连忙抱着头躲到了一张方桌下面。
“好……好你个忤逆子,还敢躲,看我怎么教训你,我的家法呢?我的家法呢?”余友仁急怒攻心,丢下手上的活计,便去寻他那根驱赶野狗的棒子。
他在柜面那里兜兜转半天,却左右找不到那条打狗棒,以为是被文忠藏了,更是火上浇油,怒不可遏,索性空手回到方桌前,照着桌面就是一拍。
只听“啊”的一声大吼,惊天动地,响彻云霄,反倒把余友仁吓得也低头一钻,躲到了桌子底下。
他惊魂稍定,一把揪住文忠耳朵怒道:“你这小子,拍个桌子而已,叫那么大声,是要吓死你老子吗?”
文忠委屈道:“爹,不,回禀父亲,不是我叫的。”
“真不是你叫的?”
“真不是我叫的。”
余友仁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叫声,亦觉不像他儿子的声音,于是小心地探出头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的一张桌子上趴着个人,身形微颤,哼哼唧唧,也不知在说着什么。那人一身青色粗布道袍,双手抱头,脑袋埋在宽大的衣袖里,看起来就似一坨包袱,难怪爷俩都没注意到。
“文忠,你过去瞧瞧,”余友仁皱着眉头低声道:“那牛鼻子怎么回事,莫非是有什么恶疾。”
“我……我去?”文忠怯生生道。
“废话,不是你去,难道是我这做老子的去吗?古人云事父必竭力,快去快去。”余友仁脑袋顶着桌底凛然道。
文忠无法,只得磨磨蹭蹭地从桌子下爬出来,一步一回头地向那道人摸过去,才爬一小半路,就抱住一根桌腿不敢动了,急得余友仁在后面频频以手示意,要文忠再往前走。
他儿子这般前狼后虎,回头又看了眼余友仁的凶相,终究还是怕他老子多些,放开了桌腿,拉了把凳子挡在前面,慢慢推进。
待文忠推至那道人跟前,正在犹豫怎么搭话,但听那道人大吼一声,霍然起身,一掌便将眼前的方桌劈得粉碎,未等身后二人反应过来,便转身出门而去。
这一下事出突然,文忠吓得呆若木鸡,他爹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在桌子底下缩得跟个球儿似的。不过余友仁毕竟还算见过世面,马上回过味儿来,一拍脑门,噌得一下就从桌底钻了出来,边向门口抢去,边拉开嗓门嚷起来:“赔……赔……”
他这钱字还未出口,眼前一花,口中忽然飞入一物,直插入他咽喉深处,呛得他涕泗横流,好不容易才从嗓子眼里抠了出来,仔细看时,竟然又破涕为笑,原来那物不是别的,却是一张卷起的大钞,票面一两银子,莫说赔一张桌子了,买十张桌子都是绰绰有余。
文忠见自己老子在那里又哭又笑,心疑是传染到了那道人的疯病,连忙跑上前扯住余友仁袖子关切道:“爹,爹,你没事吧?”
余友仁天降横财,心情大好,也不在意自己儿子称呼,笑道:“没事没事,你爹我好得很,好得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文忠见他父亲无事,也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门外,见那道人并未走远,正站在外面人行道,上下打量着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也不知是不是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
余友仁笑了一会,看了看手里的“好友”,又看了眼外面的道人,眼珠转了转,忽然小声问道:“文忠,方才你摸到那道人身边,可曾听清那道人嘟嘟囔囔说了什么?”
文忠想了想,回答道:“回禀父亲,听不太真切,好像在说报仇什么的。”
“报仇?”余友仁一听来了精神:“还有呢?”
“还有……还有……”文忠犹豫了一会儿:“好像是说内裤太湿。”
“内裤?还太湿?这什么乱七糟的?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玩意儿?连听错也能错得这么下作!”
文忠连忙认错道:“是是,确是文忠听错了,父亲息怒。”
“哼!”余友仁不再理他儿子,从怀中摸出一叠纸来,小心地展开,翻了几页以后停了下来,往那道人方向看了一眼,又低头看向那纸,轻声念道:“今有外州雌雄大盗,流窜本州,二贼劫财害命,作案无数,实属穷凶极恶,罪不容诛,然其武艺高强,精于变装,一向难于捕获,幸而本州上官领导有方,巡捕精明干练,今雌盗已然拒捕伏法,唯雄盗负伤在逃,百姓如有知情者,当速报官府,赏银百两,若知情不报,则以同罪论处。”
余友仁将“赏银百两”四个字默念了好几遍,又抬起头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了那道人一会儿,见那人一身道袍穿在身上,举手投足,却总觉有些不伦不类,心中已有计较。
他将文忠拉到饭斋一处角落,蹲下身子对文忠附耳道:“吾儿,待会儿你偷偷跟在那道人后面,莫要叫他发觉,看他在何处落脚,立刻回来报我,不可耽搁,明白了吗?”
文忠迟疑道:“父亲,那人凶得很,我怕……”
“怕什么!”余友仁皱眉道:“这光天化日之下,他能如何?再说了,你一个小孩子,只要藏在行人中间远远跟着,谁能注意到?”
“可我还是……”
“文忠啊,”余友仁轻轻拍了拍他儿子的肩膀,一脸和蔼道:“这次你乖乖听爹的话,只要把这件事情办成了,爹答应你,以后不用你再到店里帮手了,你爱跟谁玩就跟谁玩,爱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爹绝不拦你,你说好不好啊?”
听到这里,文忠有些呆滞的眼睛才露出一些神采,他抿了抿嘴唇,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握紧拳头道:“父亲,您放心,孩儿这回不会再毛手毛脚,不跟他到住的地方,就绝不回来见您。”
“好,”余友仁大喜道:“真是孺子可教也。”
他起身快步走到柜面那里,取了只空玻璃瓶回来,塞到文忠手里,嘱咐道:“吾儿,拿好这瓶子,一路上务必仔细小心,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自己是出来打酱油的,莫要惹人怀疑。”
文忠接了瓶子,顺手揽在怀里,抬头见父亲正对着他微笑,心中一暖,躬身道:“父亲,孩儿怕那道士走远,这便去了。”
余友仁点头说好,文忠便大步走到门口,先是探头出去看了看,接着就拎着空瓶跳了出去。
他出去不久,余友仁脸上便晴转多云,稍稍等了一会,也小心靠到门边,侧着身子向门外偷看,口中自言自语道:“希望这小子不会坏了大事,否则下个月饭斋被当做低效经营单位给裁了,老子真的要去喝西北风了。”
话说文忠自出了饭斋,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路上东躲西藏,一时躲在人群之中,一时藏身树木之后,俩眼死死盯住那道人背影,双臂紧紧抱住怀中空瓶,生怕一个疏忽便失了那人行踪,只是这般谨小慎微,脚下不免慢了,幸而那道人似乎也不急着赶路,在大街上走走停停,文忠倒也能勉强跟住。
这条街名叫龙港街,连通兴龙港和老龙巷,虽非港口货物进出的要道,却是两地人员往来必经之途,故而沿街多有各色商铺,因离码头尚远,卖得都是些平常日用之物,吃穿用度,不一而足。那道人自打出了墨香饭斋,就在街上左顾右盼,见着什么东西都要驻足打量一番,汽车、路灯、消防栓,连个垃圾桶也不放过,好比那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又似那孙大圣新闯蟠桃会,真个是样样新奇,件件有趣。
连后面跟着的文忠,也不免跟他爹一样怀疑起这道人的来路了,寻思道:按说这大齐国中,虽也有穷乡僻壤,皇恩难及之处,可那多是燕北陇西这类蛮荒之地,离此吴州少说也有万里之遥,既然到得此地,一路上什么没见过,怎会如此孤陋寡闻,连个垃圾桶也要看个半天,莫非是哪个石头缝里刚刚蹦出来的?
他正低头狐疑,忽然惊觉,待抬头再看,早没了那道人的影子。他顾不上隐藏身形,一下便从路灯后跳了出来,向前面追去。只是他跑出几十步远,街上还是未见那道人身影,急得他抱着个空瓶站在街边连连跺脚,口中只道:“不见了,不见了,这可怎么办好?”
正在他方寸大乱之际,忽然肩头被人一拍,只听一人在他身后呵呵笑道:“你是在找我吗?”
文忠听到这话,先是大惊失色,紧接着眉头一皱,转身对着说话那人就是当胸一拳,打得那人连退几步,几乎跌倒。
“你个死胖子,”文忠对那人怒道:“没事跑出来吓人,吓出人命你赔我怎地?”
那个被叫做死胖子的也是个小孩,不过却肥头大耳,体阔腰圆,一身绸布镶边小褂紧紧裹在身上,的确是个胖子。他此刻揉着胸口,呲牙咧嘴,显然那一拳打得不轻,好在他护胸肉颇为厚实,倒也伤不得分毫,只是无端挨了一拳,自然不服,嘟嘴道:“我哪里吓唬你了?打个招呼也要挨打,真是没天理。还有哦,我有名有姓的,可不是什么死胖子。”
文忠余怒未消,搂住空瓶道:“我好好在街上走着,要打招呼便从前面来了,哪有你这般背后偷袭的,还说不是吓我。”
那胖子闻言大叫冤枉,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五官挤作一团,拍着大腿带着哭腔道:“忠哥你可屈杀我了,明明是你跑到我家店面前晃悠,我不从店里出来打招呼,难道还得特意绕到街对面找你吗?”
文忠抬头一看,后面不远处的店铺的匾额上,果然写着“孙氏木器行”五个大字,之前一心只顾着跟那道人,不想到了这死胖子的地界。他自知理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对胖子道:“好好好,小安,是我错怪你了,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
那胖子抹了把脸,气呼呼道:“你们这些家伙,说好的义结金兰,结果拜了把子,除了老大以外,还是没事死胖子,有事小安地叫我,我忍你们很久了。”
这几句说得极为大声,文忠见过往行人对他俩纷纷侧目,只得叹了口气,对那胖子伸出手道:“小安,是我这做哥哥的不对,以后不会再叫你那绰号了,这样总行了吧。”
小安听了这话,脸色终于多云转晴,也不客气,一把抓住文忠伸来的手,借势弹起,将文忠弄得一个踉跄。他一边拍着裤子上的灰尘一边道:“行,这事就算揭过了,不过忠哥啊,经过上次那件事,你爹不是不再准你出来玩了吗?你今天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是……”文忠神情一滞,顿了顿才道:“我爹叫我出来打酱油来着。”
小安轻嘿一声:“忠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就你爹那顽固劲儿,还打酱油?打屁都不会放你走吧。再说了,从你家铺子到这儿,中间少说也有两三家粮油店,你上这里打什么酱油?你就老实跟兄弟说罢,到底啥事儿?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
文忠犹豫了一会,又是一声长叹,拉着小安就往旁边一条窄走去,小声道:“这里人多,我们换个地方说。”
二人到了巷內,小安在一旁笑道:“呵呵,什么事那么神秘?”
文忠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将手中空瓶放到脚边,对小安道:“小安,你刚才在自家店里,有没有看到一个道士从店前经过?”
“哦,道士啊?”小安眼珠转了转:“是不是穿着一身道袍,但看起来又不像道士的那种?”
文忠一听,连忙凑上前追问道:“对对,就是那种,是不是从店前过去了?走的哪个方向?”
“这个嘛,”小安笑了笑:“倒是没从店前经过。”
“你个……”文忠指着小安,那三个字卡在喉咙口,就是出不来。
小安竖起耳朵,饶有兴致地问道:“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