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并不冷,但秋云从头到脚都寒透了,原来,从上车伊始,她就命悬一线,若自己稍有差池,对方从后击掌,银针必定莫入她颈后,恐怕到时自己凶多吉少,被人抛尸荒野也未可知。
看着远去马车,琉璃灯光如鬼火一般在夜里飞驰,秋云抱住双臂,任雨水冲刷身上淤泥,久久不能回神。
拖着沉重的身躯,秋云终于走到洪岩坡下,家门口,母亲和两个妹妹正提着灯笼,焦急的张望,看见她,秋雨忙欢喜喊道:“娘!姐姐回来了。”
三人迎下来,见秋云面色凝重,浑身邋遢,但衣裳齐整,不像是遭遇强人。刘氏将伞与她同撑,关切问道:“这是咋了,摔田里去啦?我摸摸你的手,咋这么凉,快快,快回家。”
秋云点点头,任母亲拉着,妹妹围着。
回到家中,刘氏赶紧打水,秋雨在鸡窝前咬咬手指头,到底还是掏了个蛋出来,递给秋月,不舍的说:“就剩两了。”秋月笑着弹了下她脑门,拿上鸡蛋到厨房,准备做个红糖醪糟水给姐姐驱寒,顺便卧个蛋。秋雨追到灶前,从背后又掏出一个,撅着嘴说:“明儿你帮我去地里捉点蚯蚓给小红补补,我可怕那玩意儿,你去。”小红是她最喜欢的那只母鸡,也是蛋的主人。秋月笑着答应:“行,我去。姐姐的衣服放着,我来洗。”
堂屋油灯下,秋云握住方才被捏的手腕,心里有劫后余生的后怕。
是什么人?做什么?民汉村过去并无路,他们的落脚点应该就在此处。是谁的亲戚,这么阴狠,还是谁的仇人,又如此狯獝。
雨夜,车夫,琉璃灯。名字慢慢浮上来,若是他,那倒无碍。但他如此戒备,也许,是听他名字无碍,见他本人,无命。
外面的雨停了,水顺着瓦片滴入屋檐下的缸内,滴滴答答。外面夜色中,远处村落,静谧无声。
“怎么呆呆的。”刘氏过来将手背贴在秋云额头上,又贴贴自己额头:“没发烧啊。水烧好了,把湿衣服换下来。你爹的药呢,我去煎。”秋云从兜内掏出药,递给刘氏。
秋月小心翼翼的端着红糖醪糟水进来:“姐,快喝。我放了好多糖。”热乎乎的红糖水上飘着白色的醪糟和两个鲜嫩的鸡蛋,秋月笑眯眯的说:“小妹狠心把小红最后两个蛋都掏了,姐你喜欢吃溏心,快起锅时我才打的蛋,你尝尝。”秋云微微一笑,摸摸妹妹头发没说话,慢慢的用勺子舀着,喝到一半,劝秋月把剩下的喝了,另一个鸡蛋留给安慰小红回来的秋雨。
而不远处村内,侯家大院,迎来不速之客。
侯淘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从床上起来,迷迷糊糊的走到堂屋,扒在门口。
侯村长和侯老太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正中跪着一个穿绛紫色长锦袍的男子,他正冲两位老人跪拜,侯夫人停下擦泪的手,准备去扶他,被侯村长按住。
“父亲,母亲,儿子不孝。”
男子重重磕了三下,再抬头,额头染上红晕。
侯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扑上去将男子扶起:“儿啊!快起来。”朝侯淘的母亲龚氏吩咐:“快,快去煮个鸡蛋,包块银角子,你二弟头都红了。”
“二叔,是二叔吗?”侯淘揉揉眼睛,看清楚跪着的人确实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二叔后,蹬蹬跑过去抱住男子的颈脖,撒娇道:“二叔,你可算回来了,我快想死你了。”男子笑着摸摸他的脸,一手抱住他,另手扶起母亲,将她扶到上首坐好,又将侯淘放进她怀中,侯淘不情愿的吊住男子胳膊,男子斜瞧了他眼,他便乖乖滑下去,挨着自己奶奶,规规矩矩的。
男子掸掸膝头沾染的灰,迈步朝下首的靠椅走去,坐下后曲手在案几轻敲两下,一个穿黑衣的随从,几步到他跟前站定,男子轻飘飘的说:“把门关上,别让闲杂人等靠近。”黑衣随从拱手领命身影迅捷的消失在门外。
男子撩起眼皮,对愣在墙角的龚氏说:“麻烦嫂嫂带侄儿下去休息,明日我再考量他功课。”
龚氏从侯老太手中接过侯淘,他还想挣扎,见男子斜过身侧对着他,只能委屈的跟着龚氏下去。
屋内只剩至亲父母和哥哥。
男子缓缓开口道:“这次辞官回来,希望父亲不要责怪,儿子也是太过思念二老。如今朝中安定,国富力强,儿子再在官内,只是徒增冗务,不如布衣还乡,还能膝下承欢。”
侯老太喜道:“回来好,回来好,你都快三十的人还光棍一条,正好为你相看家姑娘,早早把婚事办了。”
“好什么好!无知妇人。”侯村长吹胡子瞪眼道:“眼看你做了多少事,不说官拜宰相,也能跻身内阁,可你倒好,功亏一篑,你说你,从小自认聪明绝顶,怎么现在尽犯糊涂。”叠手拍叹道:“指着你光宗耀祖,爹娘从未拖累你,也未指望你尽孝,现下做出这等弃主背宗的事儿,侯家脸都给你丢尽了。”
“放什么屁,你不指望他尽孝,我指望,成天就好你那张脸,也不瞅瞅,别人见到你,赏你两句好听的,叫你句侯老爷,你真蹬鼻子上脸了,扪心自问,你这个侯村长侯老爷,哪样不是躲在侯逢道他爹下沾光,来劲儿了你。”侯老太真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几句话说的侯村长只能指点:“你你你……个泼妇。”
侯老太越过案桌去拧他耳朵。
侯淘父亲,侯逢学赶紧拦下,他是个老实人,愁着脸说:“娘娘娘,行了,爹说笑呢。”
侯村长绷着面皮,身子连连往旁边椅背靠,侯老太不放过他,跃跃起身,侯村长退无可退,差点摔倒在地。
侯逢学急的对男子跺脚:“二弟,帮帮忙啊。”
此时侯逢道,仍稳坐钓鱼台。只见他挽起袖子,露出两臂,上面赫然是层层叠叠的伤疤,横着竖着,新的旧的,密密麻麻,全是鞭伤。
他慢慢起身,走过去,长袖坠下来,半遮不遮。
他伸手撑住父亲快跌倒的身子,手臂就**裸放在他眼下,上面凸起的伤疤,差点蹭到侯村长鼻尖,侯老太尖叫,颤抖的想去抓,他却飞快抽回,垂下手,蜀锦织成的衣袖沉沉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