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夜梦入枕起情深
何岐离开之后, 楼夜锋低头看着主人依然握着他的手, 第一次问出了之前不敢问的一个问题:
“主人……属下对您做的那些事, 您真的……不在乎么?”
裴年钰想了想道:
“我在乎不在乎, 这都是你与我两个人之间的事。但是你为我效力十年,我总不会让你以一个引咎离职的名声离开这个岗位。”
“夜锋,你之前为了给我解毒被我强要了你身子,我给你侍君这个位置, 已经是委屈你了,我只能在你离职的时候给你办得风光些,也好弥补一二。”
楼夜锋忙道:“不,主人,属下不觉得委屈的!您能允许属下继续服侍左右, 已是属下之幸……”
裴年钰对于他的那些情意心下了然,当然便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心甘情愿。只是这样一来, 他对于楼夜锋反而更加心疼了。
“总之你不必多想,今天不早了, 你先去休息吧,明早还要早起。”
楼夜锋微微颔首:
“是,属下领命。”
…………………………
裴年钰出了涵秋阁之后, 却发现何岐并没有如往常那样隐于黑暗中,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口。
“你找我有事?”
何岐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而是似乎在犹豫思考要不要说。
裴年钰见此,心中略有猜测, 便道:
“去书房讲吧。”
“是。”
两人去了议事的书房,何岐在请示过主人之后,打手势令附近的影卫不得进屋,而后将房门阖,回身道:
“主人,属下……心中尚有疑虑。”
裴年钰脸色略冷:
“我既已说过将楼夜锋此事揭过,你为何还……”
何岐慌忙跪下了,道:
“属下并非意指此事!”
裴年钰闻言便将神色缓和下来:
“无妨,那你是有何疑虑?起来说吧。”
何岐却并未起身,而是依旧跪在地,垂首道:
“主人……属下尚觉得……自己不堪当此重任。”
裴年钰先是吓了一跳,这马就要接任了这会儿跟我说你觉得不行?
然而他仔细看了看何岐的神态语气,却又并非真正的彷徨无措,也没有什么对自己能力的不信任和慌乱之色,便稍稍放下了心来,问道:
“你何以如此说?”
“主人,楼统领无论心计武功,在大靖的影卫里皆是一等一的,无人能望其项背。他统领您的影卫整整十年,威望极重。”
“属下的武功资质在影卫中仅属中,并不出众,当年练武也有些晚了。而您的身边便有绛雪这等武学的奇才,她的武功要超过属下,不过一两年的功夫,指日可待。”
“属下是觉得……我与楼统领的本事,差得有些远了。”
裴年钰笑了笑:
“绛雪她是武功高强,论武艺,不日便会成为王府里的第一名。然而她的心志性情却并不适合做统领,这一点,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
“何岐,你虽天资不算佼佼,但你一直勤勉有加,最终这不是也修习到了仅次于楼夜锋的水平么?统领一职,武功并不是最重要的,而你执掌刑堂多年,论威望,楼夜锋之下便是你,你无须多虑。”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个瘦削的青年,微微叹了口气,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桩事来。
何岐今年二十四岁,只比他大一岁。十年前,楼夜锋已经效力于他的时候,何岐尚且没有进影卫的训练营。
——他原本是户部侍郎何家的庶子。
那年朝中发生了一些事,何家成年以的男丁全部被先帝抄斩,而未成年的人则是发卖为奴。
因着大靖男风盛行,这所谓的发卖为奴,不过是先由着官宦人家挑挑拣拣些相貌清俊的,买回去做娈宠,何岐自然也在其列。
只不过何岐自幼便勤习武,尚有一条路可走——除非有人愿意收做影卫,那么可以送入训练营中,服下需要定期解毒的药,学成后便可以影卫的身份效力。
虽说这个规定一直有,但每次那些破败的家族子弟又有几个人愿意去受这个苦的?绝大多数反而都是削尖了脑袋想被那些更加有钱有势的人家买走。
何岐当时虽然年纪轻轻,却非常坚定地要进营训练,然而他这个身份……何家是先帝钦点的抄家之罪,并没有什么人敢收他。
当时裴年钰听说了此事,动了恻隐之心,不过那时他自己也并不安全,后来还是裴年晟说可以收,不会有后患,他才命人跟训练营的掌事统领说了点名要何岐。
于是何岐半路插队进去,四年之后,何岐将所有课项修完,与他的同期影卫一同出营,来到了裴年钰的麾下。整个都如同变了一个人般,由当年武艺高强意气风发的小公子,变成了一个沉稳严肃的年轻影卫。
这么多年来,何岐在府中一直秉公办事,谨慎小心,在裴年钰和楼夜锋一步一步的提拔之下,终究走到了统领之位。
“夜锋他出身于微末,性子里未免有些孤注一掷。他随我的前几年中,我那时年纪尚幼,因着宫中局势所迫,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他独断专行,有的时候手段未免过于狠辣。”
“他统领的这一队影卫,若是比做利刃,则极为趁手。而何岐你由于出身的缘故,处事比他更持重一些。你二人的风格各有优劣,你不必妄自菲薄。”
“至于威望能否像楼夜锋一样服众,那就看你日后的所作所为了。”
何岐静静地听着。
他先前的略有不自信,只是因为他知道楼夜锋的本事太过高强,他虽然有信心自己能做好,却没有信心……主人不会嫌弃他。
此时他听主人对他的勉励与期许,顿时放下了心来。
“是,属下谢主人明示,属下必当尽忠职守。”
“对了,还有一事,我本就要跟你说的。明天的继任仪式,本该是楼夜锋将佩剑传与你,但是他那柄无影剑对他的意义太过重大,我还是准备将剑还给他。到时候我会另找一柄宝剑,由我亲自赐予你,如何?”
何岐对此并不意外。楼夜锋自创的那套无影剑法全需无影剑方可完美地施展。何况他知道楼夜锋在主人心中特殊的地位,拿不到无影剑本就是意料之中。
再一个,楼夜锋的无影剑法以迅捷见长,他的武功路子却是走的刚猛沉重的路子,即便他拿到了无影剑,用起来也是十分蹩脚。
何岐应了,而后他又斟酌了一下,问道:
“主人,听说您之后准备让楼哥教您武功?”
“是的。我的内力来自于他,不学武功的话,未免太过浪费他的一番心意。而他虽然内力没有了,但是教我些拳脚剑法还是足够的。”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教武功这种事,未免会有些亲密接触,他现在已经不愿意让其他的影卫来代劳了。
……这是多么好的独处机会。
裴年钰笑道:
“怎么,何大统领连这个都要管吗?”
何岐忙恭敬道: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在想,若主人能习得一些武功,再加楼统领的内力,您的影卫驻防排布……或许可以变动一下,不知主人意下如何?”
主人有武功和没武功,影卫进行保护的难度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下。裴年钰现在本身就有天下第一内力的话,那么基本等于一个人形自走雷达,附近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敏锐的五感。
裴年钰见他如此说,便道:
“你说说你的想法。”
“是,属下以为,您学会运用内力之后,可以适当地将近身的影卫数量减少一部分,仅留必须的,以防万一。而可以腾出人手,将更多的影卫布置在附近,进行对周围环境的查探,比如毒物、陷阱,或是隐于人群中的死士杀手之类的不明人士。”
“这样一来,防卫会更周密。”
——与之前的半点武功都不会不同,裴年钰现在本身的内力就是天下第一课,论五感和反应速度,他的影卫已经比不他。
那么在他身边安排再多的近身影卫,可能察觉危险的速度还没有裴年钰自己快,再像以前那样安排这么多,这就毫无必要了。
裴年钰心道,少了几十个电灯泡,我还求之不得呢。就是需要好好习武罢了,不过有夜锋教我,自然不是问题。
于是他点点头,十分积极地就通过了这个方案:
“你去执行便是,我就不再过问了。”
随后他便欲出门,临到门口时,忽然转身看着何岐道:
“你和夜锋的区别就在这里。若是他的话,他认为有把握的事就不会再来请示我了。你的谨慎虽是优点,不过你不需过于囿于自己的身份了,放手去做便是,我相信你。”
何岐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一礼:
“是,属下谢主人信重之恩。”
…………………………
回了寝殿之后,裴年钰命绛雪喊来了府里的绣娘。
这绣娘是跟着裴年钰多年的宫女,裴年钰小时候很多的荷包扇袋之类的都是她的手笔,有着一手飞针绝活。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要给你安排任务,不过这会儿只有你能很快完成了。”
那少妇打扮的绣娘连忙谦让:
“奴婢不敢,能再次给王爷做活计,是奴婢的荣幸。不知王爷要做些什么衣物?”
随后裴年钰给她说了一下大概的尺寸,和衣服的款式要求。
“先做一套出来便是,若是合身,你之后再领着下面的丫鬟置备齐一年四季的。”
那绣娘微微笑道:
“不过一套而已,王爷放心,奴婢明日定能办好。”
将诸事安排妥当之后,天色已晚,裴年钰嘱咐绛雪明日喊他早起,之后便就了寝。
…………………………
然而,虽然周遭很安稳,裴年钰却没能睡个安稳觉。
许是因为今天面对楼夜锋时颇有些情不自禁,吃了他不少豆腐,裴年钰在睡梦中时,脑子里便总是来来回回地转着一些旖旎的画面。
最后,他竟然梦到了一个月前,楼夜锋为他解桃花蛊时的情形。
那段记忆是他穿越过来之后所经历的,然而那时他尚同时处在穿越的震惊和蛊毒发作的痛苦之中,意识极为混乱,几乎记不起来自己做了些什么,只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把什么人给睡了。
后来,他再想回忆的时候,也许是因为自我保护的机制,自动屏蔽了那段他痛苦时的记忆,于是他发现那段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而今天,他却如同在脑中放电影一般,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将那段记忆又清清楚楚地回放了一遍。
彼时的楼夜锋内力已失,顺从地躺在榻任由他挞伐,没有必要掩饰的神情,是极度的虚弱与疲惫。
——他只是在用他的本能来忍受着这一切。
裴年钰看着这画面,只觉得心中痛极,他下意识的想跳过这段记忆,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只得继续旁观着这场他自己做下的暴行。
然而看着看着,裴年钰却是又发现了一丝不同。
那时自己的毒正发作到凶猛之处,而楼夜锋已经力竭,气息也渐渐微弱下来。
许是他以为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他忽然轻轻伸出了手,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握住了裴年钰的手掌。
而后他颤抖着启唇,似是无声地轻唤了一句:
“主人……”
裴年钰在记忆中看得分明,那双眼神中竟是盛满了深深的爱意……和无怨无悔的满足。
随后他便晕了过去。
而裴年钰也就在此时,毒性发作结束,停止了动作。
记忆就此戛然而止。
裴年钰瞬间从梦中惊醒,在床坐起身来,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夜深人静,清亮而安静的月光透过床帷,照在了他的面庞,似乎在安抚着他。
裴年钰脑中抑制不住地来来回回地放着楼夜锋的最后的那个眼神,半晌,忽然低低的呜咽一声,用力揪紧了胸口的衣襟。
他实在已经抑制不住心口的疼痛。
夜锋……夜锋……你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如此心甘情愿地在被我伤害着?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那狱中等待了一个月,想象着或许被我所厌弃……?
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之前他虽然通过楼夜锋的几个隐约的神态,察觉了他的心意。然而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直白地面对楼夜锋的深沉而浓烈的爱意。
即便是以回忆的形式,依然不减半分实感,反而如同印在脑海中一般,愈加清晰。
——这是楼夜锋在平时所不敢表露出来的情意,却在一段本应丢失了的记忆中,被裴年钰收获。
他抬起头,掀开床帘走出门去,借着月光怔怔地看着东边,楼夜锋所在的一墙之隔的卧房。
裴年钰一只手仍然轻轻抚着胸口,以缓解适才过于激烈的情绪所带来的心口的窒感和抽痛过后的不适。
他很清楚地知道,在回忆起了那天的情形之后,他对楼夜锋的感情就并不仅仅是感动和怜惜了。
他看见楼夜锋如此痛苦,他也会同样为之神伤。
他想,这应该就是……喜欢一个人了吧。
裴年钰站在原地缓了许久,才将情绪缓和了下来。他仔细回味了一下,反而有种释然。
楼夜锋对他这么多年的感情太过认真,而他之前仅仅觉得自己对楼夜锋是有好感,所以仅仅是稍微逗逗他便罢,并不想真的对他做什么。
他怕自己的感情太过轻忽,而辜负了楼夜锋的一腔深情。他也曾想过,如果最后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楼夜锋的话,那他又该如何对他。
好在,现在这个顾虑消失了。
他此时此刻已经无比明确了自己对楼夜锋的感情。
他爱了一个人。
即使裴年钰现在尚且不是很适应这样的感觉,但……天长日久,桃花蛊已解,他的寿命已经不再限制于二十三岁。
他还有很多的时间去与楼夜锋慢慢相处,和他渐渐地互相将心意渗进对方的生活中去。
裴年钰站在原地,看着周围的一院静谧,心中渐渐泛起了一丝甜蜜之意。
——无论他权势地位如何,从来一心人难得。而他……已经知道去珍惜。
既已想通,裴年钰便放下了一桩心事,又在心中揣了一份情意。
打了个手势,告诉周围守夜的影卫无事,便径自回房了。
…………………………
而实际,裴年钰回房之后并没有再睡着,而是沉浸在“自己恋爱了”的喜悦之中,在床榻辗转反侧,反反复复地回想着这份心情。
时而心中情意涌动,时而甜中带酸,时而又窃喜偷笑,活脱脱一个刚刚初恋的毛头小子一般。
仗着内力深厚,他便这么生熬了一通宵,第二日清晨起身时,却依旧精神抖擞。
他先去了跨院的卧房中,果然楼夜锋亦已经起身了,坐在桌前对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正自出神。
直到裴年钰进门,他才忽然惊醒,连忙起身:
“主人!”
裴年钰温温地笑道:
“在想什么?”
楼夜锋又转头去看桌的那件衣物,面露怀念之色:
“这恐怕是属下……最后一次穿这件衣裳了。”
那是一件影卫的制式衣服,是需要在正式场合里出现的时候穿的。样式是武官常服的圆领窄袖长袍,然而却是纯黑为底,不入百官品级定色。胸前背后皆绣着猛虎彩绣补纹,乃是正三品的影卫礼服。
这件衣服,他一共只穿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楼夜锋认主的时候。锐气昂扬的青年穿着这身衣服跪在四皇子面前效忠于誓,而后尚且带着稚气的少年蹲下身子,将他扶起。
第二次,是在裴年钰出宫建府的时候,在册封裕王的仪式,他和王府的长史司马、护卫指挥使、仪卫正等文武官一起,位列裕王的身后。
彼时,楼夜锋是西班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