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志林这才惊醒,将太子交给宫人。
梁师赞又唤道:“上茶,着管家备轿,送董侍郎回府。”
董志林僵硬地执礼,刚开口称了句“微臣”,便听梁师赞又说道:“董侍郎稍等,本宫先去看看殿下。”
梁师赞说完,转身绕过回廊便消失了,董志林再次愣怔在当下,一个粉衫婢女上前来,恭谨问道:“侍郎大人想喝什么茶?”
董志林看那婢女面生,并不是自小在梁师赞身边伺候着的大雅、小雅,心里不知怎地竟松了口气,又鬼使神差地抬脚往静室走去,同时问道:“你是新来的?”
“正是,小婢欢欢,月初刚来的。”
“嗯。”董志林环顾静室,看到正位方桌前放着茶盏,便道:“不必麻烦了,便和你家娘娘喝一样的吧。”
婢女应诺退下,董志林迈步上前。
然后,再次愣住。
方桌上,除了一杯茶,还有一本书,乃是诗经,摊开着,上边压了一枚玉鱼佩。
玉鱼佩下,乃是《丰》的下半阙。
“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这时,婢女欢欢送茶上来,董志林恍惚着接过,掀盖一啜,再次惊起。
竟是他最爱的六安瓜片。
可她好的乃是白茶的鲜淡爽口,向来不喜这种醇厚味浓的酽茶啊。
为什么?寂寞无伴的空闺里,她为什么要选择他爱喝的茶?
“董志林!”忽然,身后传来梁师赞的声音,微有些急促。
董志林转身。
便见梁师赞正疾步近前来,脸色已然大变,抢了桌上的诗经与玉佩藏于身后,便侧过身去不再看他。
随着她来的婢女大雅、小雅早已神色大变,惶恐伏跪在一边请罪道:“娘娘恕罪,是奴婢们没有看好静室,奴婢请罚。”
董志林只看到她微微仰着的下巴,半阖着的眼角泛着淡淡一片红。
这一刻,方知她伪装。
这一刻,更懂她心伤。
他沉默,良久。后道:“夜深了,微臣告退。”
“董侍郎。”忽然,她开口。
“听闻殿下每每欲宿他处,董侍郎都劝解殿下回府,说什么,本宫乃正宫娘娘不可轻慢,之类的,是吗?”
“微臣……是微臣僭越了,望娘娘恕罪。”
“确实,于此事上,董侍郎是管得太多了。”梁师赞回过身来,稠稠眸光直视着董志林。
“董侍郎看殿下喜出忘归少回府,便以为本宫深闺寂寞夜难熬,侍郎哪里懂得,于本宫而言,唯此如斯深夜,身边伴着这清茶、孤灯一盏,诗文、玉佩半边,才是本宫每日里最欢喜的时刻。”
“所以,董侍郎回护本宫之心,本宫心领了,但本宫真的不需要,请侍郎日后勿再多管。”
董志林抱着拳、执着礼,震撼得眼都不眨,就那么看着梁师赞。
从前那个常和公主殿下玩在一起爱笑爱闹的她,果真不见了!
清茶、孤灯?诗文、玉佩?为什么她的人生会变得这样荒凉、沉寂?
“本宫……甚好。”仿佛知道董志林心中所想,梁师赞缓声答道,顿了顿,又说:“倒是董侍郎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若是有看上哪家姑娘,不妨告诉本宫,本宫愿为董侍郎做一回红娘。”
“……是,谢娘娘美意。”董志林双拳已抱了许久,这会儿终于深深拜了下去,口道:“微臣告退。”
一路回府。
董志林坐在太子府安排的轿子上,一遍遍想起那日、那湖畔,这夜、这静室。
想起那半阙诗,想起那诗的另外半阙。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诗中的女子饮恨当初,现实中的自己又何尝不是?
又想起那半边玉鱼佩,想起那玉佩的另外半边。
“我娘说,这双鱼玉佩意义非凡,只能送给我想送的男子。”
“能得到这半边玉鱼佩的人,应该是我心仪之人,而非合适之人。”
“既不得君心似我心,空留此物又有何用?”
“这半边玉鱼佩,便叫它长埋于此吧。”
咚一声,她将半边玉鱼佩扔进湖里。
啊一声,他从往事中惊醒,于悔恨中痛醒。
“轿夫!转道出城,去四时别院!”
“回禀侍郎大人,天未亮、城未开,小的出不去。”
“去等!等天亮,等城开!”
天亮后,出了城,去了四时别院,董志林直奔那片湖,想也不想、停也不停,他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
湛蓝湖水中,他仿佛回到了当初,她一身湖蓝色裙袄,袅袅婷婷立于午后暖阳之下,伸出手臂,将半边玉鱼佩递给他,娇羞笑道:“我娘说,这双鱼玉佩意义非凡,只能送给我想送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