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凌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躺着,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痛楚或睡眠。
然而,第一个到来的,是敲门声。
“老卫,是我,老白。”
卫子凌猛然睁眼,心提了提,但很快放下。
成雪融不会说的,乔佚此来绝非问罪。
“快请进。”
卫子凌穿衣、套靴、起身来迎,在外间与乔佚会面,彼此抱拳拘礼。
“伤寒可有好转?”
“好多了,劳公子来探,在下惶恐。”
卫子凌请坐,乔佚落座。
说来,他与卫子凌虽然认识也这么多年了,但一直就这样,没法像和越崇武那样熟稔、热络。
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性子太冷的缘故,但慢慢地,他就发现实际是卫子凌此人外热内冷。
看着他确实平易近人,和他相处如沐春风,但他处处拘礼,温润笑容中透着淡淡疏离,使人无法靠近。
“雪儿叫我把这些给你。”
乔佚在桌上放下两样东西。
一样是对折着的白纸,透过纸张,依稀可见墨迹点点。
一样是没封口的信封,封面上“郭显仁亲启”五个字稀松平常。
卫子凌先拿起白纸,展开来看。
白纸上字迹苍劲有力,十分熟悉,他曾和乔佚通过一段时间书信,因此认得这是乔佚的字。
但乔佚所写“火药方”,分明出自成雪融之口。
这是应他所求、给他的“报恩”的。
原来,她已厌恶他到如此地步,连“报恩”的一纸火药方都要叫人代笔,唯恐让他得了她的字迹。
卫子凌垂眸轻笑,微敛的眸子里苦涩点点,无人能见。
又拿起信封,照样取出信纸、展开来看。
不是给他的信、却不封口、给了他,意思就是叫他转交,看不看也由他。
他没打算留给成雪融任何君子形象,因此索性当着乔佚的面就取信来看。
这信,才是成雪融亲笔,他一看封面就知道了。
说来真是匪夷所思,堂堂一国公主、享誉早慧盛名,写出的字却是这么地……让人一言难尽。
卫子凌浅笑着读完了信,折起装回信封。
“这信,在下一定安排秘密送至郭将军手中,请公子、姑娘放心。”
“另,承蒙姑娘馈赠火药方,无尽谢意,烦请公子代为转达。”
“好,我会。”
乔佚应着,欲言又止。
“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我……我想代雪儿跟你说声,对不起。”
“哦?”
乔佚跟他说什么都好、成雪融跟他说什么都行,但就是这句对不起,令卫子凌有些发懵。
“其实,她早打算把火药教给你和江离了,之前之所以叫董志林防着瞒着,不过是不想董志林难做。”
“且,长久以来承你主仆二人恩义的,是她和我。报恩还情这等事,我们都想亲力亲为。”
“我想,若不是她自知命不久矣,这次也不会这么……无赖,用一张火药方就妄想还你为她寻药之情。”
“她已是有心无力,望你体谅。至于我,我当日就说了,但凡你有所求,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卫子凌轻转着杯盏、微含着笑,默默听完不苟言笑的乔佚破天荒说完这么一席话。
乔佚所说、成雪融所想,他都知道。
他之所以从不问董志林火药怎么造,就是因为他相信,等大成稳定,成雪融会将火药方双手奉上。
就算她不奉上,火药早就在大成各战场应用,他有钱有人,要得到火药、得到火药制造法,都不难。
这一次向她索要火药,他的目的并不在火药,而是为了打消她的怀疑,不想让她难做而已。
只是,戏演到这里,已难以收场。
他知道乔佚是在试探他。
他只能继续演下去。
他含着笑答:“公子一席话,好叫在下惭愧。是在下先以小人之心,度了姑娘君子之腹,因此才有毛遂自荐上雪山、自告奋勇寻灵药,后又挟恩图报,向姑娘索要火药方之事。”
“哦,是你挟恩图报、跟她要的火药方?”
乔佚点头,心想原来如此。
难怪她要哭,她诚挚相待,卫子凌却以情义要挟,她不气才怪。
倒难为她,回去后竟没把这事跟他说,想来,是不愿意他和卫子凌生分。
可卫子凌故意这么一解释、引导着乔佚这么一以为,乔佚还怎么可能不对卫子凌生分?
他抿抿唇。
“这么说来,我代她向你说的这声‘对不起’,还真是我多事了。我收回。”
卫子凌先是一愣、然后恍然、最后悔恨。
一套表情做得自然又到位,一点儿没叫乔佚觉察出不对。
她时日不多,最后一点点时光,他不想她和她的无双因他而生了嫌隙。
倒不如,他把坏人做到底,叫她的无双多给她些怜惜,如了她的意。
“这个……公子,请您听我解释,我……”
“不必了,魏先生肩上担子重,身不由已,我明白的。”
乔佚说着起身要走,卫子凌喊:“公子留步!”
“公子方才说,但凡在下有所求,公子将为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姑娘已时日无多,因此……”
“在下想冒昧问一句,姑娘去时,公子是否执意相随?”
“在下再斗胆问一句,若公子随姑娘去了,还如何在在下有所求时,为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子当知,姑娘时日是真真无多了,可先太子大冤未雪、在下大仇未报,需要公子相助的时候还早、也不少。”
乔佚站在门口处,听着卫子凌的话,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他只道卫子凌外热内冷,却料不到他内心已冷到了如此地步。
也是,像他这么一个人,早年风光无限、一朝下狱问斩,六年隐姓埋名、漂泊无依,守着个主子却是个心灰意冷的,完全不想回归朝廷、丝毫不体谅他洗刷冤屈、再现荣光之心。
他知道,卫子凌多年孤苦。
但他没料到,卫子凌如此冷酷。
“魏先生惊才艳绝,心机谋略皆无人能及,白某不过区区武夫,能帮到什么?”
“倒累得魏先生为怕白某轻生,竟搜刮了那许多的药物、又亲上雪山寻药,为雪儿续命。”
“魏先生放心,白某虽早离了百里堡,但与百里堡还有些情分,若求一求尊师及吕、韦两位师叔,想必他们也愿相助。”
“今日白某便许你一诺,白某将在随雪儿而去之前,先求了尊师及吕、韦两位师叔,求他们在不违背忠、义、仁、孝、侠五道的前提下,全力助你完成三个心愿。”
“言尽于此,告辞。”
乔佚头也不回、冷冰冰说完,推开门就要出去。
卫子凌急喊:“公子!公子不是说,报恩还情这等事,须得亲力亲为吗?”
乔佚左脚已跨出了门外,闻言微顿,然后再跨出右脚,一言不发、一眼不看,离开了。
报恩还情最好亲力亲为,但,那也要看是谁。
凉薄如卫子凌者,不值得。
卫子凌看了敞开着的房门半晌,才脱力跌坐在椅子上。
门外又飘起了雪。
异国漂泊六年后重回北越,竟发现北越似乎更冷了,一直冷到了心里的那种冷。
卫子凌疲惫地闭了眼,心里喃喃。
公主殿下,我尽力了,但您的无双,我留不住……
公主殿下,您选得好,您的无双很好,您何必留他……
由他随您去吧,黄泉路上有心上人作伴,便是死、也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