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敬王匆忙来到风光楼,无非就是为了尽量掩盖或销毁它的存在。而一个关乎皇权的秘密练兵之地,怎么可能不够隐蔽?楚静忠本身又足够细心缜密,他既然亲自来过,就不可能再留下能够轻易发现的入口。
楚栖心想,若他是一无所知地前来,恐怕即便把风光楼翻个底朝天,也意识不到那处的存在。
但现在不同,柳戟月特地告诉了他青黎卫的事,又说,只要他多点心,就能发现那个地方。
楚栖知道,这话并非真实,柳戟月那时所说只不过为了让他长个心眼,让他来风光楼时,能够有意识地寻找相关线索。可柳戟月偏偏又用了“先斩后奏”的口吻,仿佛若是他找不到这个所在,就是不够仔细、辜负了皇上“共享秘密”的信任。
……楚栖现在仔细一想,突然觉得皇帝好像是有点蔫坏。
但他马上摇头晃掉了这个想法,暗骂都怪澜凝冰一天到晚在那里嘴碎。
正暗骂着,澜凝冰冷不丁就出现了,他悄无声息地逼近,问道:“你在找什么?”
楚栖一顿,并未立时回答,他扫视了一圈,周围没有其他人,罗纵和几个羽林卫正在楼上。
他谨慎问道:“有两件事我好奇很久了,还望你如实告知。第一,澜定雪死讯既是被小心封锁,你在远在岛上是如何知晓的?第二,你是从何听闻‘青黎卫’的存在?又对它了解多少?”
澜凝冰蒙在黑绫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少顷,他道:“皇帝同你知会过‘青黎卫’了?”
“是。”楚栖道,“此乃先帝与敬王的直属,多年来隐蔽至极,就连罗太尉也只有猜测,你那日却脱口而出。”
“我不但知道‘青黎卫’的存在,还知道它是因何诞生的。”澜凝冰幽幽说道。
他抱着古琴,斜斜靠在墙上,又微微扬起了下颔,唇角的讥讽表露无疑:“前朝末代皇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各地的起义百姓层出不穷。你们柳氏皇帝本是镇压起义的官军将领,结果却吸收了十数批起义军兵力,反过来调转攻势,打着勤王除乱的名号,往京城杀去了。”
“不过他倒确实有几分带兵的本事,也吸纳了几位不错的将领,与他们称兄道弟,共谋大业,想着事成之后,能够解救黎民,匡扶社稷。他们也确实推翻了前朝,柳峥嵘当皇帝,楚静忠任镇北将军,严武贞任镇南将军,张懋任镇西将军,陈德松任丞相。”
“先帝立志垂名千古,一改前朝懦弱作风,主动向周边进攻,夺回多处争议领地。之后更是东征西讨,尽可能地扩张版图。只可惜好景不长……”澜凝冰嘲弄之意更重,“不过数载,镇西将军张懋战死沙场,丞相陈德松暴病身亡,镇南将军严武贞被告发私联前朝皇室,欲造反谋逆,以致被夷三族。”
“严武贞之事后,先帝忽觉手下能将逐渐凋零,才停止外扩,转而卫守江山。又怕皇权不稳,再有人私底下密谋叛逆,故召镇北将军楚静忠回京,予其训练皇帝直属、秘密禁军‘青黎卫’的任务。”
楚栖听完后,歪头想了想,道:“除却最后一句,其余事倒算不得秘辛。”
“是算不得,但我若说,恐怕另有隐情呢?”
楚栖不耻下问:“请赐教。”
澜凝冰忽地一笑,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架势,说出一口大不敬的言论:“你如何看待柳峥嵘这个人?”
“……谢邀,人在风光楼,刚下马车。”楚栖呵呵了两声,“先帝待我很好,别的事我也不妄论了。”
——他虽是这么说着,心里却也很清楚先帝生前身后的作为和风评。
承太/祖作为前朝重臣,却拥兵自立,反叛政变,黄袍加身,被视为不忠;与太皇太后关系淡薄,几乎死生不见,被视为不孝;连年征战,好大喜功,兵戎不断,被视为不仁;数位开国元勋、结义兄弟接连出事,严武贞更是被满门抄斩,又被视为不义。
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楚栖自然不是在京城以及周边听闻的,他也觉得先帝并无那般不堪。
反叛谋逆实属不假,但前朝那情况,还在为末代皇帝办事甚至备受青睐的,无不是些奸臣贼子——好人已大半被那昏君玩死了;与太皇太后关系不睦也真实可信,可就太皇太后那独一无二的糟糕脾性,受得了的都能立地成圣了;南征北伐、开拓疆土一事,也许当朝百姓觉得受累,但历代史书上却终归褒多贬少;唯独最后的“不义”之罪,不好轻易下定结论。
先帝在位时有励精图治、勤勉尽责的优点,但也有声色犬马、贪图美色的缺点。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功大于过。
先帝盛年崩逝之后,楚静忠任摄政王掌权,大体政策仍旧未改,但更主休养生息、静心发展。新帝年幼多病,全方位放权,有外敌来犯也选择割地求和——才是先帝刚打下不久的——逐渐的,还是有较多人怀缅先帝,遗憾慨叹他的英年早逝。
而楚栖听闻的不和谐声音,则是在他逃难到南方时遇到的。
承国之南,不仅是罗冀发迹的地方,更曾经是被诛三族的严武贞所镇守之地。
楚栖混迹南地,多是居住于偏远乡村,但即使在那种地方,他也偶尔能听见村民为严武贞打抱不平的声音。村民也不懂什么政治,就是喝多了酒,大着舌头缅怀严将军在时情景,激奋皇帝受奸人蒙骗,冤枉了严武贞。
当时他就有些好奇,只是没太注意,如今又从澜凝冰口中听出他知晓内幕的意思,便道:“有何隐情?”
“严武贞之罪是‘私联前朝皇室,密谋反叛’,证据也摆的有条有理、还有家仆招供。除了严武贞本人矢口否认外,可以说是铁证如山,确凿无误了。哎呀,只可惜……还有一家最关键的证人他们没有问到。”
澜凝冰笑出了声:“前朝皇室当时投靠的是我们东南澜氏,想借我们的力量崛起,和严武贞一家根本没什么联系。消息传来时,我们也一头雾水呢。”
楚栖:“…………”
“多年之后,青黎卫势力渗透到东南,与澜氏暗处交锋数次。澜氏知晓了这支皇帝禁卫的存在,青黎卫也得到了皇室余党依附的消息。不久后,澜氏交出余党、兵权与质子,退回岛上,再不过问朝代更迭。这些都是我当上族长后了解到的。”
楚栖道:“既然青黎卫查到前朝皇室在你们澜氏,也应当清楚严武贞的罪名纯属子虚乌有了?”
“谁说不是呢?但先帝解决澜氏是悄无声息、那些皇室余党去了哪里是从未听闻,难道还指望他在十年后自省过错,给严武贞全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枉死翻案吗?”澜凝冰冷笑道,“更何况,说不定他还挺乐意见到这个‘枉死’的。”
楚栖忽地沉默了,正如他方才回忆的,先帝此人有优有劣,有誉有骂。待人好时如楚栖,不是太子胜似太子,全然宠溺;负义时亦如那些个“结义兄弟”,除却楚静忠尚且无事,竟无一人功成身退。
“至于我是如何知道定雪出事的……澜氏血脉中自然也有这类能力的人,不足为提。”澜凝冰又道,“好了,如今我已经将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和盘托出,对你查案有多少帮助,你自行掂量,只望有用才好。”
“会有用的。”楚栖道,“我还需要你最后一点信任:以后非到万不得已,少动你的瑶琴,又或者,在弹奏之前给我点暗示,让我来得及堵个耳朵,明白了吗?”
澜凝冰古怪地看他一眼:“你提醒我了,方才在马车上,你怎么平白多了那么强的内力?”
这话解释不来,楚栖道:“因为我深藏不露。——别管那么多,总之说好了,不要轻易动琴。”
澜凝冰鼻间轻哼出声,大概勉强表示着知道了。
——这感觉太熟悉了,就像他前世三令五申那些特会惹事的男团成员在发微博前必须给他看一眼内容一样,每一个负责给他们善后的人,都经历过惨痛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