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信然从没有觉得自己不幸。
虽然在常人看来他的运气已经非到极点父母因车祸肇事离去、只留下一个年老多病的奶奶和一屁股的债。普通人开局就有的先天条件窦信然比他们多努力十分也再拿不到了。
从小到大,窦信然每一步都险之又险地踩在社会边缘。很多时候,可能只是一念之差就足以让他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境地,一路往深泥潭中滑落。
但从来没人听到过,窦信然说出什么怨天尤人的话。
他并不是善良阳光的乐天派,愿意用微笑迎接一切境遇的人是沈瀚音他也不是生而高傲的世家公子足够骄傲因此不屑与黑暗为伍的那个是叶千盈。
窦信然能做的,只是接受所有加诸于他身上的命运再做到所有他能做到的努力,仅此而已。
一个方向走不通那就再换一个方向一条道路走不得那就再换一条道路。没有时间给他哭泣,没有心情给他埋怨也无需在负面情绪反复涌动的时刻自怨自艾。
窦信然如同一柄手术刀一样,冷酷而精准地剖析自己也剖析别人。
他的长处在哪里他的短板是什么,如果做出某个选择,他可能会遭遇什么,假使避开这个选择,他又会遇到什么
既然运气不好是他的固定状态,那就为此随时准备既然生活里的意外不可避免那就多做几套备案。
这么多年来,窦信然已经习惯了和意外和平共处。
反而是转到了十五班后的这一年里,他的生活顺畅到不可思议。
突然就得到了企业的特困助学金、奶奶突然可以转到更好的医院,用上最起效的新药,病情也大幅度好转。而在没有其他烦心事干扰后,窦信然竟然也顺顺当当地考进了集训队,获得了b大的保送名额。
苦后的回甘,就像是雨后的彩虹,几乎让人以为这是命运终于垂怜,对他这些年的辛苦生活予以报偿。
然而
原来不是命运在补偿他。
命运只是做了那只背后的推手,手中持着金线和剪刀的神祇三姐妹在窦信然后背上轻轻一拂,推着他向前一步。
向前一步,窦信然抬起头来,叶千盈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是他生命里终于出现了雨后的彩虹。
是斯人为他化作彩虹。
不远处,玫瑰金色的电梯门已经缓缓合拢,小叶总的身影完全隐没于钢铁之门以后,而窦信然的视野里,那对似曾相识的凌人凤眼却反复地闪动出现。
那对漂亮的眼睛,生在小叶总身上显得清濯,可当它长在叶千盈的脸上时,傲然之下隐藏的温柔和回护,却足以令人心动。
仓库主管看窦信然愣在原地不动,便去拉他的胳膊肘,玩笑道“怎么,小窦,你看人家叶总看傻了”
窦信然回过神来,笑一笑说“没有。”
他看的不是那位小叶总。
他是透过那位小叶总,看到了人家的妹妹。
原来他喜欢的女孩儿,是翱翔在天空上的凤凰。
晚上的时候,叶千盈突然收到了窦信然的消息。
他们几个经常在三人小群聊天,即使叶千盈现在变得这么忙,她也会在各种时间碎片的缝隙中回一下群里的消息。
有些时候是小铃铛的新照,有时候是三个人晒出自己今天的午饭。
还有不少时候,是窦信然把他学生的作业打码上传,给两个朋友见识一下现在小孩子的泥石流思维。
即使三个人已经相隔南北,但是在这个只属于他们的三人小群里,大家依旧像是从来未曾分别过。
窦信然小铃铛猫猫懒腰jg
窦信然有时间吗
窦信然我有一个事关前途的决定要做,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叶千盈在
窦信然方便的话,可以视频吗
在看到窦信然发来消息的瞬间,叶千盈不假思索地回了个“可以,现在就行。”
在窦信然打来视频的间隙里,叶千盈转过身,提前和自己的室友们说了一声“凝凝,梦梦,黎黎,我要接个视频。”
谈诗凝相当善解人意“好的好的,我们说话都轻声一点。”
眼看着叶千盈拉上床帘,没一会儿,帘子里就传来她说话的声音,寝室里的三个女生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最为一针见血的诸梦指了一下墙上的表九点四十五。
叶千盈的作息是很规律的。
一般这个时候,叶千盈都会收拾收拾,上床睡觉,然后借着“入睡”的掩护进入学习空间,开始例行打副本。
她也会和家人视频聊天,但时间往往是固定的,不会在睡觉前打电话。
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几个室友也都很习惯叶千盈被划分成规则时段的作息。
因此,今天看到她竟然主动打乱作息,又难得接了一个陌生的视频,三个女生都有几分好奇。
而很快,因为耳机一开始没能调试好,故而从床帐里泄露出一丝半缕的男生声音,三个室友就更好奇了
在被床帘隔出的小空间内,窦信然的身影跃然浮现在手机之上。
他看上去瘦了一些,显得眼睛更大,轮廓更深,眉眼之间也更为成熟和精明。
然而在轻轻露出一个微笑的时候,那股带着点狡猾气质的少年气就又一次浮上他的面庞,让窦信然和叶千盈记忆里的那个同桌别无二样。
“好久不见。”
叶千盈笑了一声“才一个月吧。我这里时间过得特别快,一点都感觉不到。”
“确实,学校里的时间过得都快。”窦信然点头赞同“我就不一样了,我天天忙的要死,每天除了必须要做的事情之外,满脑子都只剩下想睡觉这个念头。感觉时间被拉得特别长但偏偏还不经用,每天处理几件事,一下子就过去了。”
这根本就是典型的社畜发言啊。
叶千盈对窦信然发出了惨无人道的嘲笑“不是说好立志要当冷酷无情的资本家吗,怎么把自己混得像现在这么惨”
但想了想,她还是冒着自己可能掉马的风险问道
“孤轮那个工作你是不是辞了要是没有那么缺钱的话,你就先别做那个二手倒卖,问问孤轮的主管还能不能过去上班”
这句话说出口后,叶千盈半天都没有等到窦信然的反应。
她的同桌只是隔着镜头,微笑着,静默而长久地看着她。不知是不是打光的原因,叶千盈觉得,今天的窦信然,眼里若有若无地闪动着一种暖融融的光。
过了好一会儿,窦信然才慢慢道“不用担心,我还在孤轮工作的。”
“哦哦”叶千盈才松了半口气就反应过来不对窦信然现在好像还在做倒卖和中介吧,而且他似乎也同时给两个学生当周末家教。
嘶,时间表排得这么满,他是个铁人也周转不开啊。
系统幽幽地插了一句嘴“宿主您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
叶千盈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思维里把系统按下。
对着窦信然现在的时间安排,叶千盈鲜明地表现出自己的不赞同“你很缺钱吗”
“钱的话,目前不缺。”窦信然翘起唇角,玩笑似地看着她“另外,我缺你就给吗”
“行啊,不过我不白给人送钱,你可以打个借条。”
听到这个答案,窦信然轻轻地一仰头。
骗人。
“你不是说,有事关前途的决定要做吗”叶千盈轻抬下巴催促了一下,“说说,是什么”
她上辈子虽然没有插手过公司的事,名下的信托基金一直有专人搭理,但好歹也是在家里耳濡目染多年的。
窦信然的想法只要不太离谱,叶千盈便能给出两句公允的建议。
窦信然不卖关子,既然叶千盈问,他就很自然地说了。
“你觉得怎么样”
“跨国买卖”叶千盈稍稍一愣“这个做倒是可以做。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唔。”
让叶千盈犹豫的,不是最常见的海关问题,异国客户或者其他什么。
她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亲眼见证着,窦信然的命运和上辈子渐渐覆压上相同的车辙。
上辈子的时候,叶千盈不认识窦信然,窦信然也不认识叶千盈。他们两个恐怕连彼此的名字也没听说过。
只是因为沈瀚音的缘故,家人连带着告诉了她一点关于窦信然的消息。
据说,沈瀚音的那位多年旧友,本身就是做跨国倒卖起家。他在g国经营多年,势力叶大根深,甚至还在g国拿了个爵位。
似乎沈瀚音刚刚出事的时候,他也刚刚回到华国境内不久,正好就给了自己黯然归来的朋友一记强有力的支撑。
那时的叶千盈,自然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大老板不感兴趣,所有消息都是过耳既忘,听听就算。
然而现在,既然她已经认识了窦信然
叶千盈闭上眼睛,又回忆起了家人当时对于窦信然的描述“跨国倒卖起家”、“g国经营多年”、“才回华国”短短两句话内,承载着多么大的信息量啊
她不知道上辈子窦信然有没有考进数学集训队,被保送b大。
但很显然,正常学生在念完大学的时候,应该在二十一岁到二十三岁左右。
就当窦信然是二十一岁,他和沈瀚音一个年纪,沈瀚音回到华国的时候二十五岁,窦信然亦然。
假使他从大学毕业开始就干这行,那也只有四年时间。四年,这可谈不上“经营多年”。
所以,换而言之上辈子的窦信然,是不是根本没能完成他的大学学业
他是对自己的人生那么笃定,每一步都稳扎稳打的人。这样的窦信然,又是在怎样的条件下,才会放弃自己的学业,毅然前去一个他不熟悉的国度
他的奶奶和这辈子一样,得到了良好的保障和照顾了吗如果没有的话,以窦信然的品行,他是怎么放心前往异国他乡的呢
还是说窦奶奶当时已经不在了呢
而那一回,他没有奖学金的帮助、奶奶也没有孤轮的医疗专用慈善支出,窦信然手里还会有现在这么多的积蓄,能够和今天一样,游刃有余地和自己商量“我想要做跨国买卖生意”吗
叶千盈只需稍微往深里想想,就能思考到好几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可能。
一想到这点,她看着窦信然的眼神里,就不免带上少许的余悸意味。
“这个生意可以做,但是还是要以安全为先,而且尽量走明路你胆子不要总那么大。”叶千盈一条一条地叮嘱道
“先注册一个公司,正规合法化。如果没看准市场不要着急做,你可以多往来几次,找准当地靠谱的掮客。启动资金不够可以跟我打借条,保镖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介绍两个合适的。卖什么东西你应该比我看得准,这个我就不给你建议了唔,对了。”
叶千盈猛然坐直身体“你那个公司注册好以后,可以先去见我大哥一面,算是拜个山头”
屏幕那端的窦信然一直认真而安静,就像是把叶千盈的每句话都写进了心里。哪怕这些东西他早有考虑,而且还比突然得知消息的叶千盈准备得要全面的多。
只有在听到“见大哥”这个建议的时候,他脸上才浮现出一分奇异的神色。
“这个咳,有点早吧。”
“现在是晚上十点,确实有点早哈。”叶千盈满头黑线“朋友,我又不是让你现在就去找我哥,你好歹过两天,准备好了再去啊。”
叶千盈不知道,无论哪天去找,窦信然都会觉得有点早的。
“先不提这个问题。”不知怎么,窦信然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从他的笑容里,叶千盈看出一点点的狡猾
窦信然问她“对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一共几个哥哥”
“三个。”
“那你怎么让我去找你大哥,不去找你二哥或者三哥”
“我三哥在国外留学呢。二哥”叶千盈想了想一旦掉马可能要面对的棘手局面,当下就捂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良心,语气铿锵有力道“你还是去找我大哥吧,我二哥不重要。”
窦信然突然低下头去,双肩大幅度抖动,看起来是在忍住狂笑。
“好的,了解了。我过几天去咳,见你大哥。”
“这就对了。”叶千盈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孺子可教。
她自己的话,能给窦信然的帮助就这么多。
叶千盈只能借给窦信然一些启动资金、找人帮他照顾好医院里的奶奶、给出一点她能想到的建议,然后再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哥哥。
而换了大哥叶迢那里,想必能给窦信然很多精准专业、回避利害的建议吧。
“我挂视频了”叶千盈提醒了一声。
“嗯。”窦信然点了点头,他隔着镜头对叶千盈笑。也不知道是遇到什么喜事,他今天的笑容里有一种特别好看的东西,就好像屏幕这端的叶千盈是一大摞粉红色的软妹币。
在视频挂断的前一秒,窦信然突然问了叶千盈一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他说“叶千盈,你会喜欢梧桐树吗”
“嗯”
只是,还不等叶千盈做出反应,视频就一下子黑了下去了。
叶千盈看着通讯结束的手机屏幕,神色里还带着淡淡的迷茫和怔忪梧桐树
她还挺喜欢的,怎么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窦信然去见叶迢那次,两个人究竟谈了什么,外人已经不得而知。
但后来,只要和人提起窦信然,叶迢都会意味深长地说上一句“并非池中之物”。
叶迢不但给了窦信然许多指点。
而且,在窦信然即将告辞的时候,叶迢甚至还把自己身边的一个秘书暂时借给了他。
毫无疑问,他这么做,一半是看在叶千盈的面子,一半是看中窦信然的人才。
他甚至还难得地开口挽留窦信然“你现在年纪还轻,不用急着创业,先进企业里做过几年,再干事也容易,其实不必这么着急。”
“如果你有意的话,我的公司可以给你留一个职位,平时的上班时间可以灵活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