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人说长得丑以后,睡觉就不太踏实。
月亮照得我心烦,我嫌他太亮堂,照亮了我的丑脸蛋。
小和尚在我身边睡得像小孩子似的,四仰八叉睡得高兴着呢,他这些日子经常露宿荒野,总是害怕野兽睡不安稳,如今有了个可以蔽身的地方,他简直就像是进了皇宫一样高兴,睡得别提有多香了。
我见他睡得那样好,也想同他一样入了佛门,了断尘缘算了。
可惜佛门嫌我修为不够,不收我。
我正烦躁,只听见外面虫鸣一声压过一声,越听越清楚。
我拿被子捂着头,可偏生我听觉很敏锐,就连那僧人巡夜的脚步声,我都越听越清楚了。
僧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远处飞鸟展翅的声音,甚至是有僧人夜半惊醒,翻身起床的声音……
凡间好吵,太吵了。
我用枕头捂着脑袋,恨不得直接把自己闷死算了。
就在这时,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一声:
“师祖,这有何难,不过是两个赶路的僧人罢了,远离大唐千里万里,我们就算是把他们闷头杀了,怕是他们亲人连个风声也听不见。”
我猛地翻身坐起。
我耳朵一贯能听千里之外的动静,什么野兽啼鸣都听过,只是不曾听过如此狠毒的话。
我看着床上的小和尚,那家伙像个十岁孩童似的,睡觉流着哈喇子,睡得正熟。
我本想摇醒他,提醒他小心,可是他睡得那样熟,似是做了什么美梦,正在睡梦中傻傻的笑,我竟不忍把他叫起来。
死寂的月亮下,压沉沉的嘶哑声传了过来:“不可。我佛门清静之地,怎可杀生。此话不要再说了。”
我登时一惊。
这声音,是那老和尚?
我想起他如风中残烛、一步三颤被人扶出来时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想必是那僧人套餐没卖出去,受我折辱,心有不甘,还好这老和尚明事理。
几声鸟鸣之后,又听那僧人说道:“既然师祖心软,那就算了。可恨那么好的袈裟,我们连看都看不得到。”
那老和尚在灯下沙哑地咳了几声,可见他身体已入残烛之年,实在是时日无多。
那阴沉嘶哑的声音混着不甘,在夜色下咬牙说道:“可恨的不是那袈裟乃是人间至宝,也不可恨我无缘见其全貌,只可恨那和尚明明怀中带有如此珍宝,却将它撕烂,用来给一只兔子绑脚。哪怕是一丝一缕我都如此珍惜的东西,到了人家那里,扔在地上都不惜看一眼,我最恨的是这个。”
那声音之狠毒鄙夷,让我隔着几个庭院都为之一震。
楚人何罪?
怀璧其罪。
半晌,那老和尚喘息良久,又说道:“也罢,他二人穷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到了明日,我去问那和尚买,倾我全寺之力,一件袈裟总能买到的。”
我不由得觉得好笑,那袈裟上那怕一颗明珠都价值连城,他怕是连根线都买不起,还想买全套?做什么春秋白日梦。
只听其他僧人纷纷说道:“师祖,不可啊,寺里这么多僧人,要是把寺卖了,我们住哪里?”
“就是,大家都指着这寺活着呢!”
一阵喧嚣之后,一个僧人闷声说道:“只要师祖愿意,倾全寺之力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师祖想想,那和尚既然能把珍宝做棉布,用来给一只野兔子裹脚,难道会看上我们这小寺吗?”
一语出,满院死寂。
那老和尚一听这个,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那身子骨仿佛再多咳嗽一下就要散架了似的。
只听见他恨恨说道:“我枉活了二百余年,我也曾诚心礼佛,可是一百年过去了,佛连个薄面都不曾赏我;我又青灯古佛,素食斋戒,又是一百年过去了,我眼睁睁看着佛像腐朽,金身损坏,可佛还是不曾出现,哪怕是在我梦里都未曾给我提点……”
他仿佛在斟酌着什么,压抑着什么,良久,才从口子徐徐吐出一句话来:“若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佛呢?”
“我一辈子都耗在这寺院里了!念佛经,守佛像,敬香火;一百年,两百年,眼看就要三百年……”
“若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佛呢?”
一语出,众人皆惊,纷纷道:“师祖、一件袈裟而已,莫要这样说啊!”
“是啊,这里礼佛的寺院这么多,若是没有佛,那怎么会有这么多信众呢?”
“就是就是,没有佛,谁写的佛经呢?”
我听着他们安慰那老僧,一时间心里不由得一声叹息。
这样的问题,只有把一生都献给信仰的人,临到终了,才会恐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