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刺眼,余文的沃尔沃黑漆漆地隐藏在浩渺的夜色中,像黑暗的海底,他遇到了另一个潜水的人。如果前方白色的车,他本能在暗夜无际中畅快地驰骋回家。现在被截流下来,他索性懒散地停下来等着。前面的车缓缓发动引擎,以慢速向前驶去。余文神不知鬼不觉追随其后,他们就这样以匀速以及不变的距离向前行驶。
一个瞬间,前面的车停了下来,余文的车也停了下来,就这样过了一秒又一秒,前面的女人出来了,她走到车灯里,雾气蒸腾萦绕中氤氲出一抹红色,如幻如梦,如地狱遣来的夜叉,一个新的、鬼魅的世界在瞬间开启。
余文走下车,用尽黑夜中残余的一点力气将车门关上。他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她用尽力气推开他,他依然不放手,他就这样把她拥入怀里。
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而疯狂的女人,如果稍一松手,她的毒液就会顺着她的红裙一点点流淌出来,染在路边的花草上,让它们凋零催败。她的黑洞洞的眼睛将一切黑色的光都吸入了,她用红色的衣服裹住她白皙的肤色,那个肉的,既庸又俗的身体。
他确信是他拥抱的缘故使她哭起来,他想享受一个女人为自己的哭泣,但是她的哭却没有任何前奏,只是一声声干裂的乱撞,冲撞着他的五腹六脏。她一边哭一边又用力将他推开,一边推又一边往地上滑落。她疯了。余文哪怕只要一点放松,她就会碎掉,变成一地的碎片,再也粘不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努力向上一收,把哭泣屏住,用了一个强健的女人的力气紧紧地把他抱住,她要比他更加使劲儿。她的眼泪鼻涕,以及脸上的粉彩在他的肩头留下了气味,腥甜刺鼻、浓郁干裂、疯狂刺激,一个在食堂干了十多年的女人所独有的气味,李海霞的气味。
他用手抚摸她的背,以此告诉她冷静。
月亮被一片云遮过去了,他们回到了各自的车里,依然保持着匀速以及不变的距离向前行驶。他目送着她开进自家绿色钩花的铁栅栏里,她下车目送他离去。
李海霞站在铁栏杆内看见余文消失在路灯的尽头,剩下这熟悉的街道,让她想起旧时的日子,正如一个铁罐子,叮叮咣咣,闷无气息。她安然守护着铁罐,以它的坚固与严密为傲,为余生幸事。
直到一个早晨,她见到了余文,一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他的笑容,他的宽厚平整的肩膀跟她的铁罐子比起来是如此无奇,她无非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像看青春偶像剧那样多看了他几眼,并以多年的经验判断他还没有过上婚姻生活,心下暗暗嘲笑。她是一个看客,站在远处恰巧看见了一个与己无关的人,与她的食堂无关的人。
就在她早已经把他忘记的傍晚,像很多个日月一样,李海霞跟食堂的龙宝叔道别,转身进入她独占的一个换洗间。她要把这一身白色的、油气的衣服换掉。她的眼前浮现出龙宝叔脸上的斑斑点点,那斑点先也可能只是一粒淡褐色的小芝麻。想到这里,她心里打了个冷颤,她正在不可遏制地老去呀。
她出神时,余文走了进来,以一种安详的步调,甚至没有抬头看她,看她来不及用任何东西去遮挡的身体。这么多年,也曾有男人误闯进这个空间,但是她总能将她嗓音嘹亮的本能发挥到极致,喝退声也总展现出奇妙无比的效果,震慑得那男人像失魂般头都不敢抬转身就跑。
可当余文进来时,她很安静,就那样两出神地看着他走到她的脚尖前。他看到了她的腿,再向上看,他记起了以前植物课上老师曾说,“紫薇花的树干,光滑的,油气的亮”。
李海霞感觉到了热度在她眼里聚集,那里水光盈亮,再向前推一秒她能哭出来,再向后退一秒,那里是黑洞洞的铁罐。但就在他看向她的这一秒,她自信这是一个女人能向一个男人所展示出的最委屈的眼神。
余文抬头看见李海霞眼睛的瞬间,被一阵气味吸引,这个气味里面有一种腥甜的**,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李海霞记不清楚了,余文也记不清了。很多天后两人聚在一起,互问对方,不出意外,得到的答案都是:忘记了。两人都怀疑是对方不够诚恳,刻意回避,久而久之这竟然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
不过,李海霞推测她的戒子就是在那天丢的,那是她逼迫丈夫在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里买的。他们结婚十五年了,他的钱都在她手上,他从未对她起过丝毫怀疑,有时候这种不起疑反而令她苦闷。她像一个老迈的母亲守护着愚钝的儿子一般守着丈夫,为他的忙碌点赞,让他无趣的人生显出意义非凡。
她也常常想,她的眼光真是高远,有几个人能像她这般在“投资”男人上有这样的远见卓识。每天下班回家前,她都会想起——她的戒指丢了。她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跟他的丈夫说了,他的丈夫轻描淡写地回复说:“那就再买一个,顺便帮我买一瓶走珠止痒液。”他总觉得现在的蚊子命比金坚,经冬不老。
送走余文远去的车影,李海霞站在夜色中,她的耳朵还在发烧,她的眼里有些干热。她有点后悔,今夜她不该哭,这个年纪的女人是不适合哭的,她的哭不似春日细雨,秋夜冷雨,她的哭使自己难堪,让人慌躲不及。
李海霞进到客厅后才发现已过了半夜,灯都熄了,人都睡了。她本来想去女儿的房间亲亲她,然而转念想到身上的气味,就顺势倒在沙发上。她看着窗外欧式铁皮嵌套玻璃棱锥形路灯里黄色的灯,微微的黄光照着石楠的叶子,在黯淡的墙上,来回拨弄着它们肥大的影子。
她抬起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端详起来。她跟余文是彻底完了,全完了。他们有过美好的过往吗?那时,他坐着试衣间的沙发上不耐烦地看手机等她试衣服,他帮她挑选奢侈品,任意批评它们的美学呈现,但从不批评它们的价格。他给她买她吵闹着要吃的脏脏包,却自己一口咬去大半,吃的满嘴都是,随手沾一沾,一把把它抹在她的肚脐上。他还用她新买的口红为她涂唇,为了涂抹均匀,他弄断了两支,她没责怪他,只是将脸凑上去,也给他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