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一转身，迎面一个小学生“噗”地撞到他身上，屁股一沉就要摔倒。唐亮赶紧伸手把他拉住。

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黑瘦得像只猴子。他眨了眨湿漉漉的黑眼睛，讷讷的也不出声，只是抱紧了怀里的饮料瓶。

“小心点，”唐亮说，“别在马路上跑来跑去——”

他不说话了，他看到那男孩子怀里的饮料瓶上印着那张熟悉的脸。

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签名。

陈舟做了晚饭，一荤一素一汤，自己吃完之后，就用保温盒装了，送去超市给爸爸。

隔壁阿姨说，她不在的时候，爸爸一天只做一顿饭，晚上打烊了，自己回家做饭吃口热的，中午和早上就拿前一天的剩菜剩饭对付一下；有时候忙着进货上货，那就两天做一顿。

……还好，现在家里有人做饭，店里也有人换班了，陈舟想。

她在俱乐部的时候，每天的安排都很紧张，她很少会想到爸爸现在在做什么，爸爸这一天是怎么过的；有时候电话里问起，他也只是说都好都好。

当然，她自己也是这样，都好都好。

陈舟觉得自己像重新回到人间了。过去六年的职业生涯像握着满把的氢气球，她短暂地漂起来，想离天空更近一些——然后她松开手，气球飞了，她又落回到地面上。

到了超市，陈舟把饭盒递给爸爸，让他去里间吃饭，自己在柜台后坐下，翻翻账本，点点零钱。她已经逐渐适应这种生活节奏——平淡，缓慢，不声不响，无风无浪，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但比训练可轻松得多。

也没有比赛的压力。

不用惦记下一场的对手。

打烊回到家不需要再开总结会。

街坊邻居虽然多话，但都很和气，没人会冲自己大喊大叫。

……对，这里的生活可比当初好太多了，陈舟想，就像那个阿姨说的，还是家里好。

还是家里好。

她一低头，看到自己腕侧那块红红的疤痕，像一条被冻在河面的小鱼。

那时候，镇痛喷雾“嗤——”地喷在破开的皮肤上，像碎冰钻进肉里，她差点没哭出来。

……现在不会有这样的事了，陈舟想，以后都不会了。

以后她不需要那么用力地跑了。

她只要在这间小店里，安安静静地坐着，听着日子的齿轮一寸一寸地卡过；从今往后，她只需要操心进货的价格，和明天的天气——

门口的挂帘突然被“哗啦”掀开，有人从外面一头冲了进来。陈舟回过头，看到那人喘着气，瞪大眼，直愣愣地看她。

她也认出他来了。

“你好，”陈舟站起来朝他招呼，“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对方没说话，还是睁大眼睛看着她。他身后是傍晚五点的落日，他像站在一条波光粼粼的河边。

“……怎么了？”陈舟问。

对面的人动了动嘴，好像这才回过神。然后脸上“唰”地红起，他匆忙低下头，视线慌乱地一晃，扫过小超市的货架、收银机，靠着墙的扫把，门边的热水瓶……

“怎么了？你是糖糖的哥哥吧……？”陈舟又问，“有什么事……？”

对面的人抬起头来了。还是红着脸，呼吸不稳，但他的目光像藤蔓，缓慢而坚定地攀上她的眼。

“……你想拿冠军吗？”他说。

陈舟一愣。

“你不是说过……要变厉害，要拿冠军吗，”他说，望着她的双眼闪闪发亮，“我们去打游戏吧……你应该拿世界冠军！”

——陈舟只听见了最开始的半句话。

你想拿冠军吗？

这句话像彗星划过她的耳畔。

小学的时候，她用短短的铅笔头在方格作业纸上写——“我的梦想是成为世界上玩游戏最厉害的人”。

“我喜欢玩游戏”。

“我想成为世界上玩游戏最厉害的人”。

“我要在全世界最大的赛场上捧起金杯”。

……

三年级的作文题，“我的梦想”。她一共写了不到一百个字，每个字都热烈得像一颗星星。

然后作文被老师判了不及格，本子上画满红圈，在班级里展览示众。

然后作业本被交给爸爸，她挨了一个耳光，本子也被撕得粉粉碎。

陈舟找到那本作业本了。原来那些碎片一直留在她的身体里，她被纸片的尖角割开了口子，伤口豁成大洞，有剧烈的汹涌的狂风呼啸着从那个洞里倾泻而出。

是，她不是没有喜欢的东西，她也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的愿望从没变过。

——你想拿冠军吗？

陈舟张了张嘴，声音被冲刷成呜咽。她像当年那样，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