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室内兵荒马乱,无人察觉到这只险些坏了事儿的笨狮。
“竹大人。”沈渊站在紧闭的门前,拿扇面遮了面上神色,一句便引得室内青衣人脸皮一抽,惶惶站了起来。
“沈郎君!请入……”他挥挥手,几个护院打扮的汉子合力抬了屏风,快速将线团般杂乱的阔室隔断出一个小室,之后有伶俐书僮上前洒水焚香,奉茶送果。
青竹香燃起来,混着墨池中淡墨的独有气味,丝丝袅袅,十分风雅。
却不知这一切的前幕都早已落在二人眼中,鸿鸣瞧着他温文尔雅的笑都觉得掺了各种心虚。
“沈郎君今日这般打扮,甚好甚好,啊,这位郎君也是青年才俊,敢问是哪里人士……”沈渊此般费事,本就是为了堵他惯来东拉西扯,卖弄斯文的嘴,此时更不欲与他废话,直截了当:“明日的《人物》,《杂志》和《时谈》——”
竹横江每听得一个,脊背便低一分,额上也沁出几滴冷汗。他摇了摇折扇,瞥见桌上更漏已尽,不由得愤愤爆喝一声:“李兄!”
“得了得了,先生,这下是真的得了。”一个儒生打扮的粗壮郎君高呼一声,执了一沓字迹斑驳的纸张进来献宝,右手上衔着的鹅毛笔还在滴着墨汁。
见两位打扮不俗(披了沈渊外袍的鸿鸣也颇为有模有样)的生人,这手忙脚乱的儒生更是拘谨。
鸿鸣的眼神飞快的掠过他手中的稿子,便见顶端写着“京都才俊榜总106期评定”,下面是一排诸如“尘飞白雪,品重红绫”(何氏糕点铺。蜜水巷39号)以及“乌金墨玉,石光火恒”(都丰煤铺。元盛大道东侧)的小幅广告,虽然是商人铜臭之事,做出来竟有诗歌韵味。
内里内容不必说,单是第一位的沈渊,竟有十之三四的篇幅写他,遣词几乎酸胃。
负责敲板的竹横江细看一遍,提笔补了一则朱批:“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圞意。红豆不堪看,满目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仁儿在心里。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便让那“李兄”带出去,交与后面的秀才校验去了。
实则看到这首满是意淫之意的诗的正主沈渊:“………………”
竹横江卖弄了一手玲珑秀致的簪花小楷,笑眯眯饮了一口清茶:“我对女娘们的心思揣摩的如何?只是因着礼教,不能太露骨。”他看着山水屏风,怅然道,“能来这里抛头露面的识字女娘还是不见。”
莫非我还要感谢你没写出那原本“早晚连理”之类的话吗?沈渊不动声色,推了屏风见又开始忙碌起来的各拨人马。
稿子校对完,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需用的字要被翻捡出来排版,印制,新印出的纸张再送与案架上微火烘烤留色。婆子们停了手中的绣活,手脚麻利的将按次下架的纸张整理成册,每册便有半指之厚,前后封了油纸,拿了粗麻线和大针“嗤嗤”几声穿好——这便是明日的《人物》一刊了。外封上印了两个大字,后列编号,最后是一枚小小的繁丽花印——五十五文一册,官家印制,风靡京城的新潮读物。
沈渊抱臂而立,直到竹横江亲自阖上屏风,探究的目光直直落到鸿鸣身上。
“说吧,不必避他。”
竹横江便依言从袖袋中拿出一只竹筒来,拆开,从中取出一只香囊来,拆开,又从囊中取出一只玲珑百宝机关盒来,调了机关榫头,盒子轻巧的弹开。
最终躺在盒内丝绒之上的是一叠封了火漆的纸,颜色洁白略带青意,和市面上通行的纸张有些微不同。
“这是霞州来的稿件,是投给专门载录奇闻异事风土人情的《杂志》一刊的。”沈渊看见那火漆已毁,想来已经被审阅过。
京内发行的三种月刊征收整个沧澜的投稿,因几乎每一州都有水道相间,紫宸城正坐在水道交汇的紫州,西依各江、东临沧海,往来运输便利。
这些轻小物件倘若选择快船,几日便可到紫宸城的杂志署,故而三样月刊上有不少京外的来稿。
沈渊戴了冰丝手套,接过那份被竹横江重视非常的稿件,一目三行的读下去。末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竟有这种事?”竹横江面露不忍,“同来的封纸上有霞州大儒贤士的合印,这些俱做不得伪,还有……近百个血指印,都已经交由宋仵作验看……”他顿了顿,两人神情微妙,“系是人血。”
“天府之国,风调雨顺,四时相合,州中却有人造谣生事,哄抬米价,迫害米农……辖地如此,霞州郡守何在?为何欺上罔下,不肯令此事上达天听?!”沈渊目光冰寒,左手握紧了桌角,桌角险些被他捏碎。
竹横江叹了一口气,“沈郎君,戚公子,应有所托。”
沈渊坐下来,斟酌而答:“毕竟是故土所在,难免更为牵系。”他刚说完便在心中猛然一凛,突然想到那日围棋座谈时皇帝提及的只言片语。
竹横江又抬眼看了一眼肃立一旁的鸿鸣,后者依旧直直板板矗立此间,令他不得不将些话语隐去:“此事诡谲,公子希望明玄能查明始末。”
沈渊哑然,良久才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