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长哉这几日下来,真是衣带渐宽,消得憔悴。连两枚眼眶都是骇人的乌紫色,像是被人揍了一对黑眼圈儿。
这次只有他一人立在清冷的堂中,只秉着一只蜡烛,神色惨淡苍白。
“大人何必如此。”沈渊在他对侧坐下,脊背上穿过阴冷的风,令他不由得握紧了手中暖丸。
朱长哉半晌无言,只是遥望着窗外的暗夜。
“沈某所求,不过大人一个答案罢了,甚至,只要一个数字。”至少在表面上,他看不出诸王中哪一个有能耐说动游走在刀锋上的朱家。
但不管是哪一位,心思之深沉,不可小觑。
朱长哉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玉面郎君,年青,位重,简在帝心,连造势时都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岁月当真神妙,他已经在对方身上找不到当年拙嫩气盛的痕迹。他和春娘的儿子若是能长大,大概也这般风华。可他福气薄胆气小,到头来只有一个年幼柔嫩的女儿,而他已经垂垂老矣。
想到小小的花枝一般柔嫩的女儿,他的表情松动了一瞬。
“朱大人?”沈渊耐着性子发问。
“……沈大人相信吗……这世间的鬼神之事?”他消瘦的飞快,皮松肉弛,开口时坠在颊上的肉随之抖动,在烛光中说不出的阴森衰败。
沈渊立时觉得不妥,不着痕迹的拉开了座椅间的距离,一丝微弱的黑气突然从眼前之人的齿间弹出,像是一张利口,瞬间吞掉了他比旁人要庞大许多的身形!
“要小心……”朱长哉持着蜡烛,对自身的异变浑然无察。
!!——
沈渊下意识的后退,又在转瞬意识到要保住朱长哉!一道黑影却比他更快,直直撞向他的胸口,抱着他一个利落的翻滚——刺目耀眼的光亮点燃了整座居善堂,沈渊分明听到了“刺啦”的灼烧声,紧锁着他的人微微发抖,皮肉焦烂的烧燎味道混着硝油气,熏蒸的他头脑发昏。
沈渊缓缓推开身上的鸿鸣,掉落在地的半截黄蜡还在徐徐跳动着,一个格外巨大的人影安静地倒卧在家具的废墟上,周身连最虚弱的白色气息都消失了,只剩下寂寥的虚无。
略慢了一步的暗九扑灭了再无声息的人身上的火,似乎在黑暗中看了沈渊一眼,又迅速自窗口翻了出去。
被火油灼伤了半个脊背的鸿鸣几乎支不起上身,沈渊将他靠在墙角,连压了四处大穴才止住他背上的滚滚血流。
“没事……”青年歪在冰冷的壁角上,深琥珀色的眼睛里似是含着泪映着跳动的烛火,“保护您的安危,属下万死不辞。”
若他不冲过来,沈渊自有法子保全自己。听得这动情的话,沈渊不禁有些懊恼,但又念及对方毕竟为自己受了伤。
“……蠢货,之后再同你清算。”
鸿鸣:“…………?!”
*
霞州最高地方官员,稳坐官位二十余年的一州郡守,就这样被炸死在了被封住多年的居善堂中。
朱长哉尸身上的四肢只剩下一半,又在倒地时撞倒了博古架,洒落了满头满身的虎头鞋和花兜兜,他残存的右手中恰好掉入了一只老旧的拨浪鼓,死状既凄惨又可笑。
而事发当时同他共处的,是京中派来的暗查使和他的随行护卫,护卫被波及重伤,暗查使安然无恙。
此事暂时封锁消息,等候上报天听。
五日后,天使亲临,一为抚恤郡守遗孤,二为宣昭调令。
在冰室内停驻了许久的朱郡守最终以高出半级,殉职规制发丧。一切都井然有序。
一个缠绕着太多谜团,险些酿成大祸的男人,死后得到了自己未敢期待的哀荣。
但这一切,与一个死人又有什么相干呢。
而郡守府中的丧礼早已无声无息的开始了。
朱夫人钱氏拿出了府内积下的白缎子,用已经哭成肿桃儿一般的眼睛在灯火下亲手裁了两身孝衣,给她自己和女儿套上。
母女两个就跪在冰室门前哀哀哭泣,无论如何劝阻都不肯起来。
她哭,小小的女娘也跟着她一道抽噎。
戴着白兔毛儿小珠花的小女娘跪在冰冷的地上,像是饱经摧折的白色小花。
瑶光几次走过去撞到这母女二人悲声哭灵,都要换路而行。
即便他相信前辈不是那有心加害之人,心里也总有几分被仇视的发虚。
心中嘀咕的绝非他一个,知晓此事不足两手之数的人中,一大半都在心中打鼓。
但沈渊这般年轻,仕途还长久,又有从龙之功;对比做了两朝郡守却不温不火的朱长哉——现在人也已经凉透了——这些聪明人都不会为一个死人去打抱不平。
据说朱郡守得罪过圣上呢,他本家还不怕死的挤兑圣上的母族,说不定沈大人此行便是为了将他从位子上拉下来……更为捕风捉影的念头在这些人心中游荡,却无人敢真正说出口。
那些过久了滋润日子的小妾们则多数准备离去。本朝不倡守节,夫亡再嫁也不过是寻常事,何况是这些妾室。
这些女子中只有两个留了下来,都穿了素淡的衣裳,挽了袖子帮朱钱氏在火盆中添纸钱。
感受到某种凝视的沈渊微微偏头,看到垂花门中有一道格格不入的妍丽身影。他还记得这个名唤“蝶儿”的女子,镇南王府的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