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身板,仿佛挨不过冬日似的。进宫后,叶瑟素来感怀太监这一职务的残忍之处。她不知,为何这世上有人为了谋生,肯付出这样的代价。声音也跟着暖起来,“公公吃过了么?若没有,一起将就吃些吧?”
小太监仍不抬头,亦未答话,只点点头。
“公公既来当职,以后相互陪伴的时日可长呢。公公永远不准备给我们认识了么?”
小太监抬了抬头,目光中充满惶恐。那惶恐中又掺杂一种温情,是叶瑟读不懂的。
这小太监除了身材比同龄人更矮更瘦更站不直身子,脸却是俊美非常的。脸腮仿佛玉琢的,竟粉嘟嘟的,如同女孩子,连一双眼睛都圆润如少女的杏目,眼波里流转的神采也怯怯的,丝毫没有男儿的意气风发。可他面熟极了,叶瑟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她只得再唤他抬头,再看一眼,她确定是见过他的,而且大约是在同师父隐居山野期间见过的。至于是谁,却怎么都想不起。
“是你?”玉怜忽而来气。叶瑟不解,玉怜怨道:“娘娘失忆,自然忘了。可这小崽子长得顶俊俏,在小太监堆里格外扎眼,奴婢可记着呢。四年前,他一入宫,就来攀娘娘这高枝,非说是娘娘的弟弟。娘娘起初以礼相待,摒退他也不说啥。后来,您也烦了,便赏了他二十藤条,还是奴婢执的刑呢。”
叶瑟陷入沉思,他既将云锦错认为自己的姐姐,自己又同云锦生得一样,那他一定也将自己错认为姐姐了。于是,暖声问:“我长得像你姐姐?”
小太监上次被罚怕了,许久不敢答话。叶瑟再促,才道:“并非奴才亲姐姐,只是像奴才一位干姐姐罢了。一定是奴才瞎了狗眼,认错了。娘娘就当奴才没说过那些丧气话。”
“干姐姐?干弟弟?”叶瑟又仔细对准小太监瞅了又瞅,蓦地想起,这可不是楚遥么?这名字还是师父他老人家亲赐的呢。楚遥自幼患骨痨,父母为带他四处求医,将家中唯一房产变卖,一家人多在山间迁徙,搭茅草屋临时居住。师父见他一家可怜,不仅将他接到自己家中,足足为他医了三年,才将他治愈,还未收他们一文诊费。他病愈离开那年,才刚满十岁,样貌与如今有些差异,无怪自己方才未认出。
她长上楚遥三岁,两人可曾朝夕相伴三年。除了师父师娘,他可是自己此生至亲了。只是,如今,他怎么竟入宫做了太监呢。生活于他,究竟艰难到何种地步呢。他乡遇故知,本该相拥而泣。可叶瑟只能强忍着眼中泪水,心中更强忍着剧烈的心疼,淡淡地对眼前人说:“呵,真认错了吧。”
见小太监失落的神情,她又不忍,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奴才生来身体不好,爹娘为好生养,给取了个女娃名字,叫“福姑”。后遇恩公,不仅医好我身体,还训我爹娘,男孩家叫这样的名字不像话,便赐了‘楚遥’一名,奴才便唤作孙楚遥了。入了宫,公公们都嘲笑我大字不识几个,白白浪费这贤士之名,都不肯叫我。我就又唤回‘小福子’了。”
“楚遥”,叶瑟在心底唤了一遍又一遍这个名字,眼底重新涨满泪,“怎么来这里了呢?”
“恩公虽医好了我的病。可我也错过了正常孩童长身体的年纪,力气也仍羸弱如儿童。除了读书,天下哪有不需力气的生计呢?!与其继续拖累家人,还不如入宫谋个职。宫里职务终究闲散,不出大力,我做得来。”
叶瑟听着,一滴泪终于不可遏止地滑落。她慌忙掩了,怕楚遥和玉怜看到。
楚遥也不知是诉说还是同自己说,“况且,宫里当职,不仅轻松,赚得比城里苦力多了好几倍,如今奴才的侄子都上了学堂呢,再不像我们祖祖辈辈当睁眼瞎。可是我供着读呢。”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响亮,充满了自豪与尊严。叶瑟在心底劝自己,她疼惜的是,他身体遭受的巨痛。可他追求的,或许是精神上的价值。或许,这是最适合他的路,自己也便不再为他痛惜了。
“近日膳食这么好,可是你照拂的?”叶瑟问。
“照拂可不敢”,楚遥跪言,“小的这些年也攒了些闲钱,前些日子犯了小错,被总管罚至冷宫,无意得知娘娘在此。长得像,也算一种缘分。请娘娘莫怪奴才不知好歹待您好,以寄托对干姐姐的思念之情。”
“不怪”,叶瑟紧咬嘴唇,感动道,又转向玉怜,“不怪吧?”
玉怜低下头,愧道:“有劳公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