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力地想着关于来世的虚无缥缈,背对着众人,正对着他心爱之人,一个死去的爱人,放心地泪流满面。身后无数声的催促,“杜太医,贵人到底怎么样了?”他全置之不理。他只沉溺于这属于两人的最后时光,将他这一生没来得及给、没敢给的温情,一并给了她。直至一盏茶工夫后,另一位太医走上前,搭上颦贵人脉搏,一惊然后回头回禀:“皇上,贵人已仙逝,请皇上节哀。”弘历身后应声而起嫔妃们的哭声,这真真假假的悲哀真叫他觉得累。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心中满溢一种无奈的情绪。颦贵人,他从未碰过。可她仍是他的女人。仍死在他的命运之中,平添自己另一份情债。他下旨擢升颦贵人为端嫔,厚葬抚恤。又上前拍了拍杜太医肩头,“爱卿是吓坏了,不敢禀朕么。爱妃的身子,打一入宫就这样,怪不得你。早回吧。”
杜太医犹在流泪,不敢也不愿回头看皇上,只低沉道:“下官护理贵人病体时日最长,没挽回贵人一条命,心中愧疚,请皇上恩准下官料理贵人丧葬事务,借此赎罪。”弘历心中亦悲伤,便默声允了。
待漫轻羽下葬满了百日,杜夕言主动请辞至疫区防疫。弘历直言疫区偏远且危险。杜太医一脸落魄,两腮已生了胡茬,“行医者,本该向死而生,怎能绕路而行,只念自己安危。下官认为疫区才是下官的用武之地,请皇上放行吧。下官只想精进医术,不想下次再面对一桩生命却无能为力”,想到漫轻羽,杜太医不禁再次红了眼眶,心底如万丈深渊一样空落。弘历对他的志向颇为感怀,本已拟好任命邢太医为院判的旨意默默废了,他要等杜夕言回来。
见送行之人都退了,兰悠才拭净泪水从侧门步出,将一个小包袱塞到杜夕言怀中。杜太医打开,见是一双双绣工精致的靴履,单的棉的都齐全。他觉得这样的私相授受不好,于是又塞回兰悠手中。兰悠含着泪,倔强地又塞回他手中。他无意又从中发现一张银票,展开一看,五百两。他更加过意不去,执意要还给兰嫔。兰悠心中还愧疚,自己被娘家盘剥得干净,要不然可以给他更多呢。这五百两还是暂扣了永寿宫宫人的俸钱挪来用呢。兰悠伤感道:“钱不多,你拿着,到疫区,总有缺药材的时候,留着应急。若用不上,等你回来再还我。”
回来?杜太医在心中默默揣度这个词语,自己还要回来吗?这伤心之城,他只想快快逃离,绝不惦念归还之日。
看着杜太医渐行渐星点的背影,兰悠迎着风放心悲泣。当年行将毁容之时,众人将她视为妖怪,等着看她的笑话。只有杜太医,有一颗真正仁慈之人,急她所急,帮她解除毁容之虞。当时的她那样丑陋,可他不闪不避,用温煦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伤口溃处,那种发自心底的温暖,让她冰冷的心总被那一幕暖过来。皇上爱不爱她,她心中明白。所以,她也绝不给他一分真心,只佯装出盛大的爱意,因只有他可以给她恩宠地位,荣华富贵。可是自己的真心,却只能给真正心动之人。
看着他留在地上的脚印,她默默踩上去,让自己的脚印印在他的脚印之中,仿佛一种拥有。她知道,她绣给他的鞋,一定合脚。因为每次他为自己请脉离去,自己都会持了尺,一步步追寻他的脚印,无论多浅多歪,她都一一量过。只为给他一双合脚的鞋。让他人生路走得更稳些。待他哪天穿上,发现如此合脚,一定会明白他同自己心意也是如此契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