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自从成为绷带,我还没有做过梦,绷带是无梦的。但那场景的的确确真实地仿佛触手可得,所以我只好称之为“梦境”。
那是森鸥外先生的房间,排了整整一面的窗户大开着,夜风从外面席卷而入,带进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此时此刻,坐在软沙发椅上的人却不是森先生,而是——太宰治。
他身上披着黑色大衣,人看上去有些削瘦。他的左眼绑着绷带,膝盖上放了一本书,那本书的大部分页面,都是空白的。
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的模样,孤独地令人悲伤,我很想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笑一笑,可我触不到他,他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只能这样“观察”他。
他抬手,拿起了一支笔,笔尖停在书页空白的位置,一滴墨水在书页上扩散开来,像是黑色的眼泪。他于是沿着墨边写下去,距离有些远,我看不清他写的具体内容,只隐约看到了“铃木澈”三个字。
太宰治他,在写我的名字吗?
然后,他做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那一页撕了下来。被撕下的书页在未开灯的房间似是光源,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它正散发着柔和的白光。紧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颗宝石,红色,晶莹剔透。
那是“羽”。
他拿着“羽”对准月光瞧了一会儿,有光亮汇聚在他的眼中。
他举起了枪。
我一惊——枪口指向的方向,正是“羽”。
“砰!”
我醒了。身体还在发抖。
我看到“羽”被打碎,在书页上散落成一堆碎片,最终融化在书页中消失不见了。
“阿澈,怎么了?”是太宰治的声音。在我身侧的,是我熟悉的这个太宰治。
我们正在前往北海道的飞机上,刚刚有一阵强气流,飞机颠簸了一下,我就是那时陷入昏迷的。
“没事,我好像做了个梦。”我低声回答。
太宰治微微睁大眼:“你不是不睡觉么?怎么会做梦?”
“我也不太清楚。”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太宰治的问题,只好囫囵过去,他问的具体内容我也没有详细说明。每每看到那个神情沉郁的“太宰治”,我总是想起他从高楼上跃下的场景,令我无比心惊。
太宰治见我不想说,就没有再追问,他看了眼窗外的云层,轻轻开口:“还有三十分钟就要降落了。”
飞机双翼划过云层,像是利刃切开奶油蛋糕。说起来惭愧,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长这么大,没有离开过北海道,就连首府札幌去的次数都很少。
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不是吗?
飞机降落在札幌的千岁机场,太宰治带着他的手提包打了辆出租车——其实他的东西没带多少,包里除了衣服,就是给我用的那一大瓶沐浴露。
我家在北海道中部的旭川市,从札幌过去大约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一路我都很沉默,我忐忑不安,一面是期待,一面又是害怕。
我期待着再次见到家人,又害怕面对他们。
他们该记得我吗?我不想让他们为我太过悲伤痛苦。
他们该忘记我吗?这真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如果说想让他们忘记,未免有些假惺惺。只好奢望着挤占他们心底的一点点角落,让他们把我放在那里,既不影响他们的生活,又不至于完全被遗弃。
太宰治塞着耳机听歌,我看着路边的风景渐渐由陌生变得熟悉,再到重现我记忆里的样子。
旭川市,到了。
太宰治解开了我,所以我现在可以自由活动。呼吸着旭川的空气,抚摸着旭川的土地,我切切实实地感受着这片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阿澈,想先去哪里?”太宰治问。
我四周环顾了一下。
“依照最近的路线,大概是学校、售卖店,然后是家里。”
“那,有劳你带路。”太宰治微笑着。
我爬上他的胳膊,为了不被路人发现,偷偷露出一端左右摆动着给他指路。这里离我的学校很近,大约十五分钟的路程,现在是下午四点钟,很快就到放学和社团活动的时间了。
学校门口的樱花开得正盛,太宰治靠在樱花树下,粉色的花瓣落在他的眼角眉梢。如果这是一幅画,他一定是图画里最抢眼的那个人。
放学的铃声响起,学生们依次走出校门。我悄悄和太宰治指了指学校四楼靠右的屋子。
“看到了吗,太宰治,那是我的教室。”我欢欢喜喜地给他介绍,“我是高二生,坐在靠窗的位置,嘿嘿,因为这样上课可以偷偷走神。我那天还有一套没做完的数学卷子,不知道学习委员有没有给我收上去,我最后一道大题还没写。”
太宰治静静听着,蓦地一笑:“阿澈真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
我很骄傲地回应:“那当然了,我成绩很好的!”
嗯,成绩很好,话也很多就是了,没办法,有点唠叨。
“哎,走走走,我们快去抢最新出的那款唱片,去晚了就要排长队了!”
我捕捉到了这个声音,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从我面前闪过去。
“啊,太宰治,你瞧那个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非常开心,“我们从小学开始就在一个学校,关系好到能穿一条裤子,哈哈哈。”
太宰治没吭声。
我也没再讲下去。毕竟我的朋友,脸上看不见一丝一毫伤心的表情。
也是,我已经死了快三个月了,难道指望着人家永远为我哭哭啼啼悲伤不已吗?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
“阿澈。”太宰治伸手接了一片樱花瓣,又将它轻轻拂落在地,“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