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避申请!如果申请成立,那么谢染就不得不退出这个案子。
法庭中肉眼可见地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每一个快活分子都来自旁听记者们的吐息。那是当然,回避制度虽然被明文写在刑事诉讼法里,但使用率并不高,今天这算是中奖了。
谢染的目光锁定旁听席中的当事人家属,他们的懵比脸和胡燃另一位律师的茫然都说明,这事不是事先约好的。宋情是在solo。
“公诉人谢染的父亲与本人的父亲是大学师兄弟,二人在研究生阶段师从同一导师,他们相交甚好,毕业后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得益于此,本人与谢染相识多年。其后,谢染于2025年入学东林大学法学院,本人是她的授课老师。
“公诉人与辩护人存在密切交往历史,根据《刑事诉讼法》第29条,属于公诉律师与本案当事人有其他关系,可能影响公正处理案件的情形,应当回避。”
宋情全程脱稿,无一字磕绊,过程中未曾看过公诉席一眼。
她说完的当口,法庭里安静了片刻。这片刻中谢染想的是:就没了?
她提出的所谓“密切交往历史”,在法律圈子里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了。
现在的法检和律师,全都要求法学院毕业,圈子太小,随便抓出两个人就有大概率是直接认识的。像宋情这样本职为法学老师的兼职律师则更尴尬,甚至可能出现庭上所有人都得叫TA一声老师的情况。若都按规定回避,一大半的案子都审不下去了。
谢染毫不在意地挑挑眉,转头望向法官,等待着听到回避申请被直接驳回的结果。
只见法官面露难色,挠了挠自己的左脸,说:“既然如此,法庭将提交辩护人的回避请求,审查真实性后……”
谢染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她应该想到的,法官和她想要的可不一样。
谢染希望自己能作为这个案子的负责人跟到最后。虽然它争议大,但如果办好了,无疑会稳固她在东林市的位置。即便不那么功利,这也是她成为公诉律师后的第一个案子,不能就这样被夺走。
她的同事们一定也希望她继续端着这个热锅。但是因为提出申请的是宋情,如果申请被提交了上去,他们很可能不得不让她回避。
因为宋情的爸爸,宋卓首席,是东林市所有公诉律所的顶头上司。
因此,她不可以让这个申请被提交,必须就在这个法庭里,就在现在,让法官当场驳回才行。
可是法官打的是另一把算盘。
这位年近六十的法官,眼看着就要安全退休,本就不想接下这样一个风险重大的案子。他遇见由头就想借机拖延,拖到退休日到了只能换法官才好呢。只要把申请提交上去,就能延期呀!他脸上的那一抹做作的难色,显得那样眉飞色舞。
谢染用力捏了捏身前扩音麦的软支架,一把拉到面前来,说:“法官,辩护人所说的情况全都属实。但不论真实性,这些都不足以构成回避事由。”
“刑诉法规定的,可能影响司法公正的关系,指的是与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姐妹等近亲属关系相当的,深刻且具体的私情或私怨关系,而师生、朋友、同学等属于并不会影响公正的一般关系。”
谢染这种说法显然嗅觉敏感的记者们找到了杠点,一个个露出怀疑的表情,私语声嗡嗡作响。毕竟,师生朋友这样的关系不会影响公正性?这太不符合一般人的社会常识了。
谢染望向旁听席,继续说:“任何一个法律从业者都上过‘法律职业伦理’这门必修课,这意味着我们比一般人更拥有排除社会关系带来的不专业、不公正的觉悟。这不仅是我们自发的克制,也必须是被法律所承认,确信我们都具有的能力。否则,法官与公诉律师住在同一栋楼、当事人曾与法官的妻子有过口角等等,都将成为足以被怀疑公正性的理由,回避将成为阻碍司法效率的制度败笔。
“阻碍司法效率,不仅仅是让一桩案件的审理变慢了几天这样简单,它直接影响到当事人的人权。案件悬而未决,被告方和被害方都将处于对未来无法掌握的焦虑,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会明白,那是砧板鱼肉一般的度日如年。
“今天我们启用少年法庭,为的就是尽可能保障少年被告人的人权,保护其心理健康。检察机关的监督部门也不会允许消极审理,侵害青少年人权的行为存在。”
谢染面朝旁听席,这席话却是说给法官听的。最后一句话音落,她看到法官轻轻抚了一把额角,心知目的达到了,于是满意地点出最后一句话:“基于以上原因,根据我国司法解释,不属于法定回避情形的,应由法庭当庭驳回。”
余光里面,郭盼盼一张嘴半张着,略有些惊恐地望着她。她将扩音麦归位,低下头,手指尖兴奋得有脉搏在一动一动。
记者们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录着,法官挠了挠右脸颊,生无可恋的表情出卖了他还没说出口的决定。
赢了。
她不知道宋情为什么会提出这样一个不够有力的回避申请,但不论为什么,她至少在这一回合赢过了宋情。
法官说道:“那么……如果辩护人没有其他的理由——”
“有。”宋情说。
“再次提醒辩护人。你的理由应当是,”法官一言难尽地望了谢染一眼,复读机了一下,“深刻且具体的私情或私怨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