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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殿在皇帝寝宫的后头,与望舒馆只一个花园相隔。殿内有一眼温泉,先帝还在世的时候便在此建了温泉浴室,算是皇帝的御用洗浴室。
只是自去岁冬日皇帝卧床开始,羲和殿便上了锁,再没人用过。
这几日里,不知怎的,许是天气渐渐转转暖的缘故,皇帝的身子竟渐渐好了些,也不大咳血了,慢慢地竟能下床走几步。
太医建议皇帝可去羲和殿泡一泡温泉,祛一祛除这一个冬日攒在体内的寒气。
韩戟领着卢诚走到羲和殿门口。
还没推开殿门,隐隐约约便听得里头传来些许悠扬的琴音。
“咦”?卢诚将快要掉下来的奏折往怀里又搂了搂,然后挑眉惊讶道:“竟然又是那个琴师吗?陛下泡温泉竟也不忘叫上他”?
韩戟顿了一下脚步,然后侧首看了他一眼。
卢诚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赶紧嘿嘿一笑,然后抿嘴不言。
韩戟推开大殿槅扇举步进去。
温泉池子在建在西边的侧殿内,韩戟主仆二人二人走过去,却见侧殿的门是虚掩的,有蒸腾的水汽从门缝中透出来。
站到侧殿门前,里头的琴声听得更清楚了些,或沉货浮,余音袅袅,颇为动听。
韩戟将手按在门上,想了想,然后缓缓推开。
扑面而来的是温热的水汽,叫人微微窒息,韩戟皱着眉头伸手拨开面前的水雾,才勉强叫视线清楚了些。
他举目,却并不看重重帷帐后头的皇帝,只顺着琴声往角落里望去,果然便见李书厌正盘腿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垂眸抚琴。
从前,韩戟是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人的,毕竟是伶人,玩物一般的东西,没有人会将他们放在眼里。
而今日他却不为何仔细地将他打量了起来。
李书厌一如往常,穿着半新不旧的月白长衫,此刻沾了点水汽,衣襟半湿,紧贴在身上。
他神色宁静,好似没有感知韩戟审视的目光一般,只眉目不动,专心抚琴,仿佛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将他打扰,不能叫他分心。
直如仙人一般,与这尘世格格不入!
“是韩卿来了吗”?幔帐后头传来皇帝苍老的声音。
韩戟将目光从李书厌布了些许薄茧的手指上移开,然后径直撩开帷帐,往里走去。
里头是一汪浴池,约丈余宽窄,水雾较外头更浓一些。
韩戟眯了眯眼睛,勉强瞧清皇帝正摊开双臂靠在池边,有两个美貌宫娥侍候在边上,一个帮他捏肩,一个帮他擦身。
韩戟从卢诚手中接过奏折,双手递过去:“陛下,这是近三日的折子,请过目”。
皇帝懒懒地掀眸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从他手上抽过一张折子来,随意翻看着。
他的手上有些水渍,粘在奏折上头,映了点淡淡的痕迹,他道:“韩卿帮朕批阅了便是,朕倦怠的很,哪里有精力看这个?有韩卿与朕分忧,朕放心的很”。
韩戟的语气波澜不惊:“臣不敢僭越,凡大事还请陛下亲自过目裁夺”。
皇帝撑着身子勉力看了几本,然后实在支撑不住,他伸手揉了揉眉心:“下回你先看了,拟定了办法来说与朕听,朕觉得无妨便照着办吧,朕实在没力气了”。
说完,他像条萎顿的鱼,整个身子往池子里滑了滑,然后便仰躺着不动了,仿佛死了一般。
韩戟微沉着眼色将他看了一时,然后应道:“是”。
……
从羲和殿出来的时候,里头琴音犹自袅袅不绝。
卢诚忍不住驻足闭目听了一时,然后击节赞道:“那个琴师确实弹的一手好琴,也长了副好模样,怪不得能得陛下这般宠爱,时时刻刻都离不开他,真是每回来都能见到那个琴师”。
韩戟闻言,不由顿住脚步,半垂着眸,沉默片刻,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卢诚奇怪地唤他:“大人”?
韩戟回首看了看紧闭的殿门,然后负手,缓声道:“你说的对,确实每回来都能见到他”。
还没等卢诚反应过来,他忽然吩咐道:“去蒹葭宫,叫韩贵妃过来侍候陛下”。
“大人”,卢诚从袖中掏出折扇,碰了碰鼻子,然后忍不住提醒:“韩贵妃即将临盆,陛下叫她安心待产,已经不让她过来服侍了”。
韩戟皱眉:“那便叫宋妍过来”。
“啊”?卢诚挠了挠后脑勺,不明白他家主子什么意思。但是一抬头便见他家主子冷着脸色,怎么瞅都不像是愿意同他废话的模样,于是卢诚耸耸肩也便乖乖去了。
羲和殿边上有一处小亭子,亭子周围遍植芭蕉,颇为隐蔽。寻常有人坐在亭子里头,从外头是不大能瞧的见的。
韩戟没有走,便是坐在这个亭子里头等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韩贵妃的女儿宋妍公主蹦蹦跳跳地过来了。
此刻羲和殿的大门正好打开,李书厌抱着琴从里头走出来,见到宋妍,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弯腰行礼。
宋妍对他视若无睹,开开心心地便窜进去了。
李书厌并未立刻走,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而后复又抱琴回了殿内。
不一时,大殿内又响起了袅袅的琴声。
小亭内,风吹芭蕉发出一点沙沙之声。
韩戟曲着手指慢慢扣着石桌,微凉的目光久久地落在紧闭的殿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