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宪十二年1568,转眼便是六月天,热得火炭儿一般,辽东营口镇客来顺茶楼的小顺子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把三个大水缸挑得满满的,又往茶炉子添了水,坐在炉旁默默烧火。pinsuge
吃完早点,方见镇上訾家的五少爷跟往常一样游游荡荡过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道:“小顺子,这时分水还没开?渴死了,还想在你这洗洗澡呢!”
“明儿六月六再洗吧!”心浮气躁的小顺子将一根劈柴“咣”地一扔,冷笑一声道,“五少爷,你丫的挺尸挺够了,还是噇黄汤撑着了?你一来就摆少爷架势。渴死了,活该!小顺子可不是你的跟班?”
小顺子今个说话这么冲,这位五少爷也不生气。从小就和小顺子关系好,小时候两个人还是同班同学。知道他是累得发怒,笑笑没言声,寻个斧头帮着劈柴去了。片刻间水就开了。小顺子在门后捣腾半天,提了个大茶壶过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碟子小包子。
訾家五少爷放下斧头,嘻嘻一笑,端起茶喝了一口,咂巴了一下嘴,拿起一个包子,狠狠的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对着小顺子说道:“顺子兄弟,我要走了!咱们可能有好几年见不上喽。”
“啥?”正在添柴的小顺子一愣,扭头看着他问,“你去哪儿?”
“我打算去美洲闯闯!要不要跟俺一起去?”訾家五少爷问。
“你爹同意了!”小顺子有些意外。
“是啊,同意了,明天就走!先去山东,在那里坐船出海。你是我在老家唯一的朋友,敢不敢跟我一起出去闯闯?”訾五少爷再次试探着问道。
“算了吧。我可不敢!”小顺子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要是敢出海,我爹肯定会打断我的腿!这家店是祖业,我家就我一根独苗,我要是不打理,你让我爹交给谁管?我说五毛子,我就整不明白,你爹是退役军官,家里还开着毛纺厂。这么好的日子你干嘛还要去瞎折腾?躺在家里继承家业多好!”
小顺子叫他五毛子,訾五少爷也不生气,他高鼻深目的的确长得像个老毛子,小时候还常常因此被其他的熊孩子欺负,只有小顺子帮他。訾五少爷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你不懂!这世界这么大,我可不想一辈子老窝在这里,真想出去看看。”
说到这里,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又喝了一口水,抹了一下嘴说道,“算了,人各有志,不勉强你了!今个算是跟你告了个别,有缘再见吧。”说完,扔下一块钱,转身走了。小顺子愣了片刻,突然起身追到门口,喊了一句:“訾老五,活着回来。”訾五少爷脚步一滞,没有回头,冲着身后摆摆手,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
訾五少爷大名叫訾华,他的家也在营口镇上,跟小顺子家的茶楼隔着两条街。他的父亲訾三郎原名姿三郎,是一名日裔军官,因为战功显赫获得大明国籍,三十年前,全家就移民到了辽东,如今已经退役在家养老。訾家在镇上开了一个毛纺厂,算是营口最大的民营企业了。
訾华是个混血儿,其实也是个私生子。正德二十七年1536,他父亲所在部队驻扎在德里城。机缘巧合下,他与当地印度王公的女儿有了情愫,这才有了訾华。不幸的是,母亲在他三岁时因病去世,父亲就把他带回了大明交给妻子抚养。从四岁开始訾华就一直生活在辽东。
訾华在家里排行老小,小时候又长得又格外漂亮,最受父亲宠爱,因此被宠坏了。长大后,没有学到谋生的技能,从小只会胡思乱想,一心只想出洋远游。訾华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姐姐们都嫁在了本地,日子过的不错。大哥是驻扎在瀛洲的大明海军陆战队少校,著名的戚景通伯爵曾带领过这支部队。
大哥已经在瀛洲定居结婚了,很难回家一次。至于二哥,訾华只知道二哥是位工程师,在西北某家国营企业工作。有六七年没见面了,訾华几乎都忘掉了他的模样。父亲訾三郎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还算不错。他非常明事理,知道如今在大明没文化是不行的。上完免费学校接受义务教育,就送訾华去登州的海军寄宿学校就读。
总之,父亲一心一意想要他将来多学点东西,做个有能力有修养的人,不要像他一样,因为没有文化无法晋升为将军,退役时军衔还只是上校,这是他一生的遗憾。可訾华对当兵根本没有兴趣。他最大的梦想是航海和成为商人。无论他们谁来劝说他,都没有用。
去年的一天早晨,父亲訾三郎把訾华叫进他的卧室,十分恳切地对他说:“五郎,你不想当兵我不勉强,可为什么要成为一名海商?孩子,我很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我们父子好好谈一谈。”
訾华好奇地看着他,想知道父亲要说什么。父亲继续说道:“五郎,你虽然是个私生子,但家里人并没有歧视你,包括你的继母对你也很不错,把你视若己出。你若留在家乡发展,父亲可以给你幸福的生活,帮助你进入本地上流社会,介绍很多漂亮的女孩给你认识,只要你勤劳,我们的家族会因你而兴旺发达的。”说到这里,父亲看着他,訾华沉默无语。
“孩子,那些从事远洋贸易的人不是穷得没饭吃的外国人,就是国内一些带着幻想的暴富者,他们野心勃勃,想靠捷径发家致富,这种做法很荒唐。其实你不明白一个道理,在大明咱们中间阶层的社会地位才是最理想的,不用像下层人那样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而生活依旧衣食无忧,也不会因为上层人的骄奢淫逸、野心勃勃和相互倾轧而弄得心力交瘁,所以说我们现在的生活确实幸福无比,人人羡慕。这样跟你说,你能理解吗?”訾三郎用幽幽的眼神注视着这个混血儿子。
“可是,父亲,我从小一直有这个梦想……”訾华着急地辩解。
“訾五郎,你的梦想是异想天开!”訾三郎打断儿子的话,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别看我们是移民,可我们现在是大明国民,不是那些拿着绿卡的联邦国民可以比的。你瞧瞧,就连本地乡绅都羡慕我们家,镇长对我也要客客气气。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这样的人活着是最好的,别人有的我们都有,甚至别人没有的我们都有。“
訾三郎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哎,五郎啊!你去冒险还想得到什么呢?爹的年纪也大了,你的哥哥们对你也不错,都同意你继承家产。你走了,我们这个家,这些家业交给谁来看管呢?好好想想吧,孩子,留下来听我的安排吧。如果你执意去做那样愚蠢的事情,我是不会资助你的。”
“可是父亲,你想过没有?我终究和你们不一样!”訾华终于憋不住了,把心里话吐露了出来,“父亲,有些事情你不明白的。您瞧瞧我,我长着一张外国人的脸。虽然家里人没有歧视我,可是在外面呢?至少营口镇上就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朋友,从小到大,只有茶馆里的小顺子愿意和我玩。同学们对我敬而远之,镇上的人看我像看怪物一样。这里的人实在少见多怪。那眼神让我难以忍受。实话跟您说,我不想留在这里……”
訾三郎沉默了,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背也驼了不少。看得出来,他心里很难过。两个人虽然不欢而散,但说心里话,父亲的话深深感动了訾华。这样慈爱的父亲和温馨的家谁愿意离开呢?如此疼爱自己的父亲自己怎么忍心让他失望呢?再说他为自己的打算还是蛮好的。于是,有段日子,訾华决心听从父亲的安排好好地留在他的身边,看管家族的企业,做一个对家有用的人。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了一段时间。可是十几天之后,訾华就把父亲的话和他的决心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外面的世界似乎在向他召唤?他真的很想驾驶帆船驰骋在大洋之上。訾华那段日子都躲着父亲,怕他看出自己又想出海的心思。訾华觉得继母可以帮助他,在继母心情非常好的时候,訾华找她说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继母是个很传统的日本女人,人很善良,一直对訾华很不错。她告诉訾华说:“五郎,你父亲的身边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了,你就不可以留在我们身边吗?你的两个哥哥都是吃公家饭的人,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你难道忍心撇下你年迈的老父亲吗?想想吧!他今年已经六十了,当年又受过重伤,还有几年好活。大明有句老话,父母在,不远游。”
“可是母亲,我已经二十岁了,我想出去做自己的事情,我想凭借着自己的双手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这难道有错吗?其实,家族的企业两个姐姐就打理的很不错,有我没我都一样。大明不是崇尚自由吗?连平安公主殿下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何况是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呢?”訾华倔强地说。
继母说服不了他。这事她做不了主,也怕訾华出事,最后她还是把訾华对她说的话告诉了訾三郎。訾三郎听了深为忧虑,对妻子叹息说:“唉,这孩子自尊心太强了!要是能留在家里,我肯定会好好栽培他,他的锦绣前程会让他生活得幸福,但如果他要到海外去,海上风高浪急,他哪里见识过啊?我都不敢想象那将是怎样一种场面,或许他也会送命的。”
日子过的很快。春夏秋冬转了一圈,太阳起落三百多天。而在这一年里,尽管家里人多次建议訾华去干点儿正事,但他就是两耳不闻,一概不听。他每天和父母亲纠缠,要他们答应自己的要求,要他们支持自己去航海,不要把一个孩子炽热的梦想给扼杀了。訾三郎终究拗不过自己的儿子。
无可奈何之下,訾三郎带着自己的儿子拜访了他的老长官俞洪敏,这位以前在倭国卧底的锦衣卫千户已经退休了,他的小儿子俞明达恰好在登莱从事远洋贸易,訾三郎希望拜托他能带上訾华出海,先去海外看看,再决定以后的选择。訾三郎想的很简单,他认为儿子如果见识了海上的惊涛骇浪,肯定会吓破胆,很可能会回心转意,安安分分的接手家族企业。
老上司的儿子俞明达答应得很痛快,当场就答应了下来,这让同行的訾华欣喜若狂。訾华终于如愿以偿地要离开了家乡。跟小顺子告别以后的第二天,在老父亲依依不舍的目光下,訾华带着母亲给他的五千龙元离开了家乡,他坐上火车来到山东。义登上了一艘俞明达商船,开启了他的创业之路。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出海没几天就遭遇了一次麻烦。在訾华看来,那可真是倒霉的一天啊!他们的商船刚刚驶出琉球附近海域,天就刮起了大风。顿时,海浪滔天,风吹浪涌,非常可怕。
天可怜见!訾华虽然是海军寄宿学校毕业的,但学的却是机械设计,从来就没出过海。因为是第一次出海,有些晕船,感觉难受极了,恶心得仿佛要把心脏吐出来。訾华怕得要死,以为老天爷就要来惩罚他的任性了!海上的风暴越刮越猛,海面上汹涌澎湃,波浪滔天。
他们的大船随风起舞,有时停留在浪尖上,有时又沉到了浪底。躲在船舱里的人们像小草一样不停地摇摆着。船被打湿了,訾华也全身湿透了,还喝了好几口海水,那滋味真是又苦又涩。这种情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海浪似乎随时会将他们的大船吞没。每次他们的船跌入旋涡时,訾华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上,真怕它随时倾覆。訾华恐慌万分,泪流满面地一次又一次地指天发誓,如果上天在这次航行中留他一命,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乘船出海了!
第二天,暴风雨过去了,海面平静多了。可是,訾华仍然愁眉苦脸的,没有心情去欣赏美丽的海景,再加上有些晕船,还是打不起精神来。傍晚的时候,天气晴了,风也渐渐停了,海平面像一面大镜子,格外平静,留给訾华的是一个美丽可爱的黄昏。
夕阳映照在海平面上,大船仿佛是银河系中的星星在荡漾。当晚没有发生海浪,訾华睡得很香。第二天起来,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晕船了,精神也很好。于是,訾华走出来观看日出,阳光洒落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令人心旷神怡,真是一副从未见过的美景。望着前天还奔腾咆哮的大海,一下子竟这么平静柔和,真是令人心情舒畅,又觉得不可思议。
船长俞明达看到他微微一笑,过来安慰他:“喂,訾华,早啊!”他拍拍訾华的肩膀上下打量着说,调侃道,“你现在有没有后悔啊?觉得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这是一个水手的必修课啊。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多了吗?晚上只是偶尔吹起一点微风,不用紧张的。”
“什么?你说那是一点微风?”訾华惊讶地看着他说,“俞三哥,你不是开玩笑吧?那是一场可怕的风暴啊!我都快吓破胆了。”
“风暴?哈哈……”俞明达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戏谑道,“你这个傻瓜,你把那也叫风暴?那算得了什么!我们这条船是军舰改装的,特别的稳固,海面宽阔,像这样的一点风我们根本不放在眼里,这才哪到哪啊?当然,你初次出海,也难怪。来吧,訾老弟,天气这么好,让我们来点啤酒喝喝,把不愉快的事统统忘掉吧!”
俞明达的话让訾华觉得很没面子,自己的表现实在太糟糕了。好像他很怕死似的,伤了自尊的訾华决定不再打退堂鼓了,坚持航海的梦想。于是,訾华正式开始了水手般的生活,品尝他们拿出来的啤酒,他这个新水手不胜酒力,每每都被灌得大醉。
訾华很快就和船员们成为了朋友。也许是遗传了他亲生母亲的基因,能歌善舞。他尽情地和水手们喝酒胡闹,很受大家的欢迎。风暴过了,大海又恢复了平静,訾华头脑里纷乱的思绪也随之一扫而光,那天的誓言也被他忘得九霄云外。害怕被大海吞没的恐惧也消失殆尽,热衷航海的愿望又重新涌上他的心头。
船出海的第六天,商船到达了关岛锚地。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大家都显得有些疲惫,这艘机帆船也走得很慢。这时,天气尽管非常晴朗,却一直刮着逆风,为了节约煤炭,降低成本。他们不得不在关岛外港停泊处抛锚。
逆风一连吹了七八天,这期间许多从吕宋来的船只也不敢继续前行,都在这一军港外开放锚地停泊着。可能妈祖娘娘觉得他们这些人太大胆了,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他们的船原本不该在这里的外港停泊太久,应该趁着潮水驶入海湾里的码头的。可是海风实在是太大,俞明达担心和其他的船站撞在一起,根本就不敢起锚。
船停了四五天之后,风势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猛烈了。逆风显然对船员们的心情影响并不大。船上的水手们个个都是老手,他们认为这块向来被称为避风港的地方是非常安全的,再加上这艘退役的运输舰十分牢固,锚索、辘轳、缆篷等一应设备都相当结实,所以大家一点儿都不在乎,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
不过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坏了!就这样到了第八天早晨,风势骤然增大,海上浪花异常猛烈,船也晃得厉害,仿佛被风轻轻一吹商船就能飘走似的。到了中午,大海卷起了狂澜,像恶魔般肆意吞噬着海上的一切。商船里也进了好多水,船体很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被“海神马祖娘娘”吞掉。
无奈,船长俞明达只好下令放下备用大锚。这样一来,这艘船就在船头下了两个大锚,而且把锚索放到了最长的限度。
然而风暴越来越大,如此高强度的风暴这也是首次遇到。关岛海事局也发来电报,询问他们所有船只能不能够进入内港避风?可是答案是现在已经晚了!现在起锚更加危险。水手们的脸上也表现出惊恐的神色,他们慌乱起来,有的水手站立不稳差点儿滑到海里。
幸好,船长俞明达经验丰富,他小心谨慎,力图保护自己的船,不停地指挥水手们做这做那。现在起锚也很危险,一不小心会撞到别的船只。俞明达还是打算在外港撑下去。訾华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他再一次害怕的浑身发抖,他无力地回到舱房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本来以为这次风暴与上次一样,很快就会过去。天涯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