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夜时分,被日头炙烤了一天的大地褪去白日里的灼热,凉气升腾,临水而建的军营内飘起层薄薄的雾气。四下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虫鸣。守在营帐外的士兵犯起了迷糊,大半的身子重量都倚在矛上,头一磕一磕的。
帐帘掀起,一豆油黄从帘缝里透了出来,照在值守的士兵脸上,一下子惊醒了他,立时拔直身形——“大——大人!您要去哪?”
“睡不着,到附近走走。”
易云阳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大惊小怪。然守卫不敢怠慢,易云阳没走几步,便发现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不由皱眉道:“好生执你的岗去,我不用人跟着。”
守卫面有难色 :“大人……您……您别往远处走……”
见他支支吾吾,易云阳稍作思量顿住脚步,左右看看,低声问:“为何?”
“……这……”守卫欲言又止,憋了半晌,轻声道:“最近这周围不太平,尤其是临近水边的地方,大晚上的,又是泥又是水,看不清道儿,留神叫河里的——”
守卫忽然闭上了嘴。易云阳等了一会,没等出后话,不耐道:“把话说完。”
“叫河里的水鬼拖了去,”眼瞅着易云阳这脸色阴沉下去,守卫忙辩解道:“大人,大人,小的并未信口雌黄,好多人都瞧见了!”
“瞧见水鬼拖活人?”
“……拖活人没瞧见,但是瞧见水鬼了……”
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的恐惧,守卫战战兢兢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和折子上写的差不多,但更绘声绘色,甚至连那水鬼的模样都描绘得清清楚楚:冒着幽蓝的鬼火,如影随形,趁人不备,吸□□气。
易云阳听罢,眼底浮起层意味不明的厌恶。谣言便是这样起来的,以讹传讹,他说看见鬼,她就得说鬼吃了人,给故事添油加醋,想象力天马行空。故事的开始是客商“亲眼”看见水鬼,结尾是活人被吸食了精气,至于中间的因果机缘,全凭胡乱猜测。
“不说是疫病么?”他尽量压着脾气。
“要真是疫病,这满营的人至少得死一半儿。”守卫些许上了岁数,过去的事,经历过不少,“十二年前高祖御驾亲征的时候,北疆军士水土不服,到了这,疫病横行,死了多少人?尸首堆得烧不完埋不尽,最后不全扔到河里头去了。”
这事易云阳还真不太记得,当时他们那批少年兵勇全都被编进了当地守军,负责给大部队押运粮草。何况他早早便因伤退下战场,主力军是何遭遇,并不清楚。只知道最后虽然打赢了,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那种赢法。
“所以说,现在河里阴魂不散的水鬼,都是那会冤死的士兵,修行了一个轮纪,得了道行,开始出来霍霍活人了。”
守卫说得有鼻子有眼,如若心性胆小之辈,怕不真得被吓得腿肚子转筋。然易云阳却不畏鬼神,他笃信,再苦难的修罗炼狱,怕也比不上人间的战场。草木成灰,满目疮痍,那一日淋漓的鲜血、灼烈的焦黑、濒死之人的惨烈嘶喊,岂不正是佛经里描述的阿鼻地狱之景?
片刻后他点了下头,语气却是凌厉:“再让我听见你传此等祸乱军心之事,必得军杖伺候。”
“呃——”守卫一梗,忙把嘴闭得严严实实。
撇下那满脑子怪力乱神的守卫,易云阳朝前疾行数步,提气跃上营帐外的参天巨木,再轻盈一纵,人不见了踪影。不走军营正门,以免引起盘问,惊扰到尤岱连。那家伙嘴里没一个字实话,想要弄清事实真相,他只能自行寻找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