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高声唱道: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波滔天,尧咨嗟。”
慷慨悲歌,颇有古乐府声。
孤绝高昂,烈烈如狂。
而他的神色,却在前调起后,褪去了清寂雅正,浑然低沉,逐渐显出一身狂气。
而他仿佛傲骨嶙峋的一棵劲松,绝不弯腰。
我本世间一狂生!
一身反骨,偏要与天争!
殷无极周身煌煌如照的剑意越发耀眼,大魔仰天,风云变幻,日月无光。而他却脸上带着恍惚之色,目光哀恸而刻骨。
世界上仅有他一人清醒,又似乎只有他一人癫狂。
真耶,幻耶?是耶,非耶?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谢景行拨弦,见他神色痴狂,琴声怆然,独天地悠悠。
可他的指尖却渗出血来,染红了冰白色的天蚕丝琴弦。
但谢景行依旧没有停下,眸却越发黑亮透彻,仿佛在用全部心血奏一曲万古悲歌。
殷无极仿佛被刺痛一般,将无涯剑指向端坐的谢景行,他空门大开,修为低微,仅仅借着白相卿借他的灵气完成这一曲。
他毫无防备之力。
“给我停下!”他低吼道:“别以为我不会杀你!佛不渡我,仙不渡我,我便自渡,前方是魔道又如何!”
谢景行不答,却自顾自唱道: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护着结界的白相卿,被这一曲慷慨悲歌打动,琴心震动,竟是闭目潸然落泪。
风飘凌不忍看,闭目道:“再奏下去,这孩子……”再好的根骨,怕是也要因这首曲废尽心境。
谢景行的鲜血从唇瓣溢出,一阵一阵,却又顺着脖颈沾染衣襟。
血濡满琴台,最清寂也最刚烈。
殷无极眼睫微动,指着他的长剑赫然劈下。
谢景行丝毫不动,仍然拨弦,声音低徊:
“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
剑气两分,谢景行毫发无损,背后山崖碎成齑粉,湮灭天地。
曲终,悲歌永彻,余音绕梁。
“箜篌所悲竟不还。”
无涯剑当啷一声落地。
大魔长嗟,道:“罢罢罢,我竟是输给你。”
谢景行的鲜血溅满了琴台,双手撑着龙池凤沼,才能勉强支起身体,但他的眸依旧烈烈,仿佛有种亘古不变的孤傲决绝。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却是清喝之声如雷,声声震慑。
殷无极大恸,闭目之时,魔纹又漫上白皙脸孔,仿佛血泪。
从化魔至渡魔,他心境激变,从疯狂至悲恸,仿佛他漆黑无关,却又泣血的一生。
而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的师尊,永远是最了解他的人。
他一路至此,漆黑如永夜,也偏偏只有这一人在黑暗中曾拉他一把。
千年背离,从谢衍至谢景行。
他竟然还没有放弃救他出这泥沼。
他此生最无法割舍之人,也唯有谢衍。
无涯剑落,剑意停。
天地同悲终究还是烟消云散。
殷无极五指一收,长剑入鞘,悬于腰间。他的眼眸又变回那副炽烈却又干净的红,那些艳烈的血腥脏污被尽数敛去,又沉于漆黑的心底。
谢景行只来得及对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便失去意识,倒在了琴台之上。
他看着谢景行几乎染满青衣的血,想要飞掠而去扶住他,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长叹一声顿足。
他没有任何资格与立场,往他身边站哪怕一瞬。
儒门三相同时罢手,却是毫不犹豫地向谢景行身侧赶去。
白相卿托起他的身体,焦急道:“景行师弟,你可还能撑住?”然后手拂过他的脉搏与灵骨经脉,仔细探索。
谢景行气息微弱,意识模糊,唇边还一直溢出鲜血,丝毫不停。
沈游之卷起袖子,一向矜贵又挑剔的贵公子丝毫不顾他满身是血,道:“我来吧,医术我修的比你好。”却是把脉,迅速往他几处灵窍急点,封住大穴。“抱回养心堂,我要运功替他疗伤。”
白相卿手受了伤,风飘凌却是毫不犹豫地弯腰抱起谢景行的残破的身体,抬步便走,一张清冷面容上满是凌厉。
白相卿执萧,面色肃然跟在一侧,浑然是一副让殷无极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别打扰他们救人的模样。
殷无极心里椎心泣血一般地疼,把带着剑鞘的无涯剑往风飘凌身前一横,下意识要夺人,却又僵在原地。
最后害谢景行至此的是他,他又何来脸面拦风飘凌。
白相卿冷笑一声,道:“帝尊难道还要出手?”
殷无极一顿,道:“并非。你们抵挡洪荒三剑,我亦然如约不再出手。”
沈游之寒声道:“殷无极,你夺人、逼他入魔,恐怕就是看他与师尊极像,要掠他回魔宫恣意报复,尽情虐待吧?怎么,你现在害小师弟还不够深?是要把你之恩怨强加他身上,把他挫骨扬灰吗?”
殷无极被这带刺的话语刺的浑身冰冷,竟不知如何答。
风飘凌道:“既然不是,就快让开。”然后他补了一刀:“恕不远送。”
十里梅林成墟,魔气散尽,业火熄灭,漫漫长夜已经接近终结。
儒门三相护着重伤的谢景行自顾自离去,微茫山上,天已初明。
徒留黑袍的大魔孤寂站在原地。
殷无极:“……”
好气,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