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打算把所有的防尘布和它们下面的所有的东西都找出来,眼下,他只打算把需要用的东西拿出来。开着车的时候,他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需要用的东西并不多。村里如果有饭店,就解决了他的吃饭问题。此外,他只需要一张睡觉的床,一张批阅试卷的桌子,一把椅子就够了。进了村子之后,为了找老房子,他开着车不知道绕了几圈。找老房子的同时留意看着哪里有饭店,可惜一个饭店也没看到——村里没有饭店,估计是正常的,有也不会有生意。好在,他看到了一家挺大的超市,这意味着他至少有方便面吃,还不算太坏。
为了泡面,找东西的时候,他顺道参观了厨房,他要准备烧水壶和暖壶,以便烧开水。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才意识到那个黑漆漆的台子就是灶台,而这里既没有燃气也没有液化气。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把问题想太简单了。好在小院里有很多干草,厨房里也有不少干柴。他身上没有火种,找遍了小屋也没找到,只好把“打火机”三个字写在清单上,准备等会儿去超市买。
摸了一手灰之后,他想去洗个手,却发现卫生间和厨房的水龙头都放不出水来。他现在有点气馁了,怀疑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在冲动之下,没经过大脑就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干什么呢?
然后他在院子里发现了那口井。乍一看不像是井,而像是个堆满杂物的桌子,要不是拖在外面的麻绳吸引了他(他以为是蛇,吓了一跳),他简直注意不到它。他把杂物搬开,发现了一口井,井水很满,看上去很清澈,但完全看不到底。轱辘上拴着麻绳,麻绳上吊着小桶。张茂担心麻绳已经烂了,试着拽了一下,还好,应该还可以用。他试着打了一桶水上来,把手伸进桶里,凉意瞬间沿着手臂爬上了他的身体。他决定就用这水擦拭一下刚刚从防尘布下面拿出来的桌椅,顺便给屋子里洒上水扫一扫。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打扫的工作都做了,疲惫而又心满意足地坐在亲手擦干净的椅子上。
他想好好洗个澡,他还觉得今天晚上他可以睡个好觉。
但在这之前,他需要去超市一趟,解决晚饭和买打火机。
虽然地处偏僻,但这家超市并不寒碜,日用百货都很齐全,零食饮料种类也多。而且,张茂分明看到了一块摆着不少蔬菜水果的地方,简直惊喜。他在超市里转了一圈,感觉到了现代文明的气息。这种感觉,使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地远离人间,使他之前动摇的心情得到了平复——或许,在这里生活一阵子也挺好的。
张茂买了5连包的泡面,2个苹果,买了打火机,另外还买了一瓶洗洁精、一袋洗衣粉。本来清单上还有瓶装水的,但考虑到已经找到了水井,他决定自己烧水喝——因为这村子里水的甘甜,仿佛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而且,为了熟悉环境,他是走路过来超市的,真要买水也还是等开车来的时候再说吧。结账的时候,也许是因为看他是生面孔吧,收银员大妈主动同他搭讪,问他是否是来看亲戚的。他不想多做解释,只简单地答了一个“是”。大妈于是一边利落地扫码收钱,一边念叨起了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一阵山风吹到了张茂的脸上,居然真的凉凉的。在他流连超市的时候,外面的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他不知道村里晚上有没有路灯,赶紧加快脚步往回走。
摸黑进了院子,他才发现家里也没有电。好在有之前的铺垫,他已经不是特别失望了。他很冷静地想起下午曾在厨房见过蜡烛,还真让他找到了。然后他,很不熟练地烧水,洗了一个汤碗来泡面,吃了个并不浪漫的烛光晚餐,又在昏暗的烛光下洗了个坐浴——换成别人,大概会从井里打出水来直接冲凉吧,像个女人一样洗漱的时候,张茂这样想到。
当他于昏暗中,坐在那不断往外漏水的木澡盆里时,他觉得眼前的一切,觉得这一天的经历,都像梦境一样,不那么真切。
恍惚之间,他瞥到白墙上的一道细长的影子,他马上知道了那是壁虎——一种在乡下很常见的,以蚊虫为食的黏糊糊的动物——他的鸡皮疙瘩一下子涌遍了全身。
他很认真地想,我不属于这里,我在这里活不下去。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子里规划第二天离开的行程了。他会把今天好不容易拿出来擦干净的东西塞回防尘布下面去,他会把已经在桌子上摊开了的书和试卷收拾好,他会把井上面的杂物堆回去……他会悄悄地离开,就好像他悄悄地来一样,什么都不带走,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风干了身子和头发(是的,他忘了带毛巾了。等到想起来时,他已经脱光身子坐在澡盆里了,就算完全不用担心被谁看到,他也不愿意裸着跑去房间里从柜子里找毛巾。何况,就算找到了,也一定满是霉味)之后,他钻进了晒了几个小时太阳的被子里。被子一半在下,当褥子用,另一半在上,做本职工作——张茂觉得自己挺机灵的。
虽然被子很沉重,虽然鼻腔周围的空气很燥,既有霉味,又有晒爆螨虫产生的“太阳味道”,但也许是因为白天太累了,张茂居然很快就睡着了。屋子里很安静,吹灭了蜡烛之后,只有月亮的微弱的光线从窗户闯进来。在这样的环境里,张茂应该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吧!
可是,几个小时之后,张茂惊醒了。他“哇——”着叫喊着醒过来,身上黏黏的,像往常一样,已经出了一身汗。
妻子(应该说是前妻)的脸,还残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仿佛,仍然能看见她的两片小嘴唇上下翻飞,无数的飞蛾朝他铺天盖地地碾压过来。
他平躺着,用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脏上,想叫那个乱跳一气的家伙平静下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小半年来,他经常这样从噩梦中惊醒。而使他感到畏惧的,正是在他身边睡了五年的妻子的那张欠缺美感的脸。
他知道自己很难再入睡了,知道自己只能胡思乱想到天明了。他伸手拿过摆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眯缝着没戴眼镜的眼睛,看了看夜光的指针——已经是第二天了。
在对尝试失败的懊恼中,他度过了一夜,新仇旧恨交杂着,是他脑内的剧场。等到黎明时分,就像过去的小半年时间的几乎每一天一样,他终于陷入了无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