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十数年时间里,张茂从未怀疑过自己选择的职业。可是在小院的整理工作进行到第四天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了。
他在大学读的是文学系,期间因为兴趣选修了不少心理学的课程。为什么是文学系呢?因为那时的他几乎总是泡在书里,各式各样的小说,几乎都是全世界各地的经典名著——这使得文学系对于他来说,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大学期间,他自然学到了更多的知识,对文学史了解得更透彻了,也系统性地读到了更多文学作品,并且能够结合创作的时代背景来解读得更深入了。
可是,自始至终他都对创作没什么兴趣,被迫写的东西也仿佛无法发挥他的正常水平。而且,比起长篇的东西,他似乎只能驾驭短小的篇幅——长篇才是真正的水平,也是体力活,而短篇只需要说些所谓的“金句”,来些合适的插科打诨,那时他是这样认为的。平心而论,那个时候的他是有点灰心丧气的。
这就是,毕业之后张茂没有继续文学创作,而是成了一个中学语文老师的原因——严格说来,没有转行。就是在大学的最后几个月,他遇到了后来成为他的妻子、现在已经成了前妻的女孩,坠入爱河,两个人时常凑在一起畅想未来——对于稳定的未来来说,还有什么比一份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固定的住处更重要的呢?张茂成了一个公立中学的语文老师,而女友在另一所私立学校里教起了英语。
那之后,他们的恋爱长跑又继续了好几年,虽然经常见面、但毕竟各自有自己的住所和工作。而且,女友比张茂忙得多,几乎没什么时间约会。谁也不提结婚的事情,大家好像都心里有谱似的。
最后结了婚,是因为张茂(在爸爸妈妈的资助下)买的房子已经装修好可以入住了——好像不是为了结婚而买房子,倒像是反过来似的。买房子和装修,大抵也是张茂爸妈在挑选和监工,主要是张茂的妈妈,她对于娶媳妇生孙子是很有热情的,也许因为生活在别处已没有了盼头。总之,房子几乎是从妈妈手上交到前妻手上的,而张茂无论在哪里都像住旅社。
房子的位置,不用说,离张茂的学校更近更方便,离前妻的学校远一点还绕路。所以,搬过来之后,前妻很快买了一辆车,钱是她父母出的,算是结婚礼物。结婚之前,张茂住在学校的教师公寓里,走路上下班很方便。搬家之后,改成坐公交车上下班,也不麻烦,有时起早了,就是走过去也没问题。可是不久之后,在妈妈的使劲劝说之下,他到底还是买了一辆车——单纯就上下班而言,并没有方便多少,只是现在譬如往返葫芦村,车的价值就显现出来了。
说远了,还是说回职业的问题。虽然从那以后所有的人生规划都是以教师这个职业作为基础的,但是,这真的是张茂想要的职业吗?
这样说也许对不起“为人师表”四个字,但是,张茂从内心里觉得,教师和其他的许多行业的从业者一样,不过是一个养家糊口的职业而已。有人贩卖锅碗瓢盆,有人贩卖衣服首饰,有人贩卖精致美好仪式感,而教师,贩卖的是知识。就拿他自己来说,如果有希望成为大文豪(比如列夫·托尔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他还会继续当一个中学语文老师吗?
不可否认,教师的存在对于文化的传承很重要。有了教师,人类文明就可以不断向上攀爬,不用次次都从零开始。但是,张茂想,集体的需求为什么总是凌驾于个体之上呢?
让那些想要教书育人的人去教学生好了,我并不喜欢做这件事情——张茂难以阻止自己这样想。而且,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他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想,我这一辈子,总不至于就在不断重复中度过了吧?比起一遍又一遍地唠叨那些很快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话,我总还应该有点别的用途吧?
这么多年来,使他一直按时去学校上课的,并不是喜爱,而是责任,是惯性。如果他不反思这件事情,也许他会在这个职业上用尽自己的余生,未来的某一天,他老态龙钟,但会是桃李满天下的张老师。他真的期待着有那一天吗?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人期待着,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张茂终于承认了。
如果不是因为与前妻坠入了爱河,张茂也许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他现在,在时隔十数年之后,终于回想起自己曾经多么想离开这座城市,到远离爸爸妈妈的地方去。他曾经以为,在一个他们的悲剧婚姻波及范围之外的地方,他可以开启自己的幸福婚姻。而遇到了前妻之后,他坚信自己已经拥有了确凿无疑的幸福——他那时多么盲目乐观啊!
如果那个时候,他离开了,他现在正过着什么样子的生活呢?
人生总是这样。当你必须在A与B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不论选的是哪一个,往后只要遇到了困难,都会后悔没有选另一个。那么,倘若选的是另一个,就永远没有困难了吗?就不会追忆这一个的美好了吗?
人生哪有没有困难的道路呢?但你总要从中选择一条的。
如果那个时候,他离开了,一定也在为别的什么而苦恼着。人生,哪有完全没有苦恼的时刻呢?所谓的没有苦恼的人生,在这里也好,在那里也好,哪里都是不存在的。
就在张茂一边做着整理小院的体力活,一边在头脑中思考自己的人生的时候,放在不远处小凳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不很情愿地走过去,用刚刚摘掉手套的手拿起手机,上面显示的是“金鹏”——话说,除了他还有谁会打来呢?
“张茂你还在家吗?”金鹏永远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他的过于有力气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进了张茂的耳朵里,使他在一瞬间将手机拿到了距离耳朵30厘米远的地方。
“嗯,我在家。”等到听筒里没了声音,他才拿近手机,做出了回答。
“那太好咯!我能带我儿子去你家耍不?他小子,刚刚学会游泳,我听说你们那儿有个顶好的水库啊,是吧?”
“行啊,来吧!”
放下手机,张茂才意识到金鹏不是在要求到他家里来玩,而是在邀请自己一起去爬山。当然,作为“本地人”,他可以担任向导——只是究竟自己能不能胜任,他并不十分有信心,只好姑且试试。
不过,多多少少也要做些迎接客人的准备,张茂放下手套,简单地收拾了在用的其他工具,做起了烧水扫地之类的家务事。另外,他从厨房找出了一个竹篮子,像那天和毛伯伯一家去爬山时一路由他拎着的那个一样,在里面塞上他能找到的各种吃的,面包、小蛋糕、小黄瓜、西红柿等等。
在他穿梭于房间里,东摸摸西找找的时候,路过现在已经归了他而以前属于他爸爸的那个房间,他一眼就瞥到了写字台上的那几本其实并不显眼的日记本。今天可能又没时间读了,他想。
之后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张茂的猜想,金鹏父子,还有一个张茂不认识的小男孩,在张茂家连凳子都没坐热,就直奔山顶水库而去了。从金鹏开车的毫不迟疑来看,他对水库的位置了如指掌,张茂对于当向导的担忧也是没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