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在某些我不得而知的力量的介入之下,“告密者”风波平定了,而我也似乎得到了平反——无非就是之前半生不熟的关系又回来了。而我,因为体察到了被孤立的滋味,竟然开始放下身段迎合他们——这是我自己也始料未及的,但我终究能给自己找到借口,声称是他们先来接近我的,而我的所作所为皆因友善。
跟不怎么喜欢的人扎堆在一起,故意地去说别人可能希望听到的话,夸张地对明明已知的事情报以惊讶,为了能和大家有共同的话题而去看自己不感兴趣的节目或电视剧。总之,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在一点一滴之间仿佛将肉体与灵魂慢慢剥离——但不是像剥香蕉或者剥粽子那样干脆利落,而像是从橘子的瓣上撕下白色的丝络。撕也可以,不撕也可以,但是到底撕了更讨人喜欢。撕的时候疼吗?并不觉得有多疼,而且撕起来会产生惯性,一口气撕更多。
而试图融入伙伴们这件事情,倒是让我妈妈松了口气。一直以来,她总觉得女儿的人缘不如儿子好,也似乎欠缺所谓的领导才能。而今,因为我自己的曲意逢迎,这些问题仿佛都迎刃而解了。
说到底,一个穿着漂亮,头脑也不差的女孩,还懂一点猜别人小心思的方法,在孩子们的小团体里,表现总不会太差的。时不时,担任一下看似“领袖”的角色也未可知。
然而,从内心程度来说,我并不乐意如此。周末要和伙伴们一起去这里那里玩耍也并不十分有兴致,说到底还是跟哥哥待在一起更有意思。然而,父母也好、哥哥也好,对于我的“受欢迎”表现出了十分欣慰的态度,使我又不忍心给他们泼冷水。
总之,小学期间在经历了“告密者”风波之后,我几乎完全变了,再也不是踽踽独行的那一个了,也时常呼朋引伴地往返厕所、小卖部之类的地方,虽然上学回家仍然同妈妈一起,不过其他时间也算是有了伴儿。
后来,我同张东梓说起“告密者”风波,他居然完全不记得了,也根本不记得曾经有过集体孤立某个同学的事情。
由此可见,对于被伤害者,伤害的持续时间乃至记忆都比其他人长得多。同样的,张东梓也说起过几次自己的小学时代或者初中时期的记忆,而那些事情对我来说,也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毫无印象。
既然提到了张东梓,我想,我该花点文字来讲述一下我所认识的张东梓。后来他成了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总是笑容可掬——这在他还是小孩儿的时候就能从他身上看出来。而我每每翻阅相册时,也能从许多年前的自己的脸上找到现如今仍在我脸上安营扎寨的倔强的神情。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份来自张东梓的礼物——那是一本书,用礼品纸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了,还系上了一朵塑料纸的拉花。那时并非我的生日,也还没到小学毕业的分别季——作为毕业礼物太早了。
虽然缘由很莫名其妙(他那时似乎红着脸说,就是想送礼物给我,然后放下书就跑了),但礼物本身我并不讨厌,是一本精装版的《一千零一夜故事》,看上去价值不菲。那个年代的书不像现在的书一样都被胶封着(我对于这种把书一概胶封起来的行径也很不喜欢,到底是书的内容不好怕人翻了就不买呢?还是石油实在太多了非得这么糟蹋才满意呢?),就算是新书也不很明显。这本书在交到我手上时是簇新的,没有任何标识,甚至连之前是否有人翻阅过都不清楚。总之,在之后的相当长时间里,我相当地沉迷其中。
妈妈问我书的由来时,我据实以告(大抵算是据实已告吧,我说书是张东梓拿给我看的),妈妈沉思片刻(大约是在回想叫张东梓的那孩子的方方面面吧),得出了他是个好孩子的结论,于是点点头,同时说了些话鼓励我多多地与同学们交换书来看。在妈妈的鼓励下,我也赠送了一两本书给张东梓,当然不是新书,也没有一本正经的礼品包装。不管怎么样,我同张东梓成了“书友”。印象中,他还给我写过信,我也许也礼貌地回复过。但即使到了现在,在张东梓作为我几乎唯一的朋友已经去世好几年之后,回想起那时与张东梓的往来我也不能说他对我来说是好朋友——那时的我毫无疑问是没有好朋友的,与张东梓的往来也只不过比与其他同龄人相处轻松一点,但远远没有达到真正的好朋友的程度。但是,真正的好朋友的程度又是怎么样的呢?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我对真正的好朋友要求太高了。
好多年之后,他告诉我,他那时对我是怀有喜欢的心情的,我只能一笑了之。在他已经拖家带口,而我也因为手术变得“不怎么女人”了的情况下,过去的“喜欢”如果翻出来,势必很快就会风化脱水吧。能在少年时代有过一段相处,已经很可贵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好像我无论如何是不会主动去寻找记忆中的某个人的。
后来,我们成了初中的同班同学,而与小学不同的是,“早恋”成了一个埋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雷。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意思就是埋得到处都是——走一段路,说一句话,交换一个眼神就够惹上麻烦了。
我想,除了老师家长们把这件事情看重了以外,少男少女自己身体里的萌动可能也是一方面原因——甚至,后者可能是前者的原因。那时的男孩女孩们似乎都尽量躲着彼此,而一旦私下里说几句话可能就会传出“处对象”的谣言——总之,不小心翼翼根本不行。
就是在这种氛围中,张东梓与我的关系淡了,这责任可能主要还是在我——经历过孤立的人,总是害怕再经历一次。有许多次,也许目光相接,我立马就会将视线移向别处。偶尔说上一句话,也不能好好说,就好像正面对着自己的耻辱。那时,据后来的张东梓自己说,他自己也很苦恼,也害怕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总之,我们的交换课外书不再继续,信也肯定不再写了。
如果那个时候,顶住了压力和张东梓继续联系,会怎样呢?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的长相比我哥哥实在差远了,而成绩也没那么好,平心而论,我很难对他的感情付出投桃报李。但是,就现在的我所知道的,喜欢这种情愫是完全可以借由多多的相处而产生的。
然而,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