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就从厨房出来了,大约将碗筷放进洗碗机里就可不理了。再次出现的她仍旧端着托盘,里面是一个果盘,三杯茶水,杯口之上氤氲地冒着热气。
“这些书,恐怕你不感兴趣吧?”我的心里一咯噔。
“过来喝茶聊天可好?”这是我所期待的,我赶紧走了过去。“不叫一下爷爷吗?”话一出口我又羞红了脸,她叫我“妹妹”,我叫她爸爸“爷爷”——这是多么不合理。这句话一出口,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个弱智。我的脚本准备了两套,却完全没考虑到她这样一个不寻常的存在。这本来就够让我忐忑了,临到现在,又发现我在称谓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竟然一点儿没有考虑,我真怀疑我自以为是的脚本不过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独角戏。
然而,她并没有纠结这些,将手轻轻覆在我肩上,使我坐下,同时小声地说:“我来,他耳朵听不见的。”
我吃了一惊!老人的耳朵听不见吗?那他怎么能与我对话呢?虽然这些对话,好像本身没有任何重要信息,但是简单的问答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违和感啊!她仿佛猜到了我的疑惑,继续小声地解释道:“如果是简单的句子,他能读些唇语,大致大差不离。结构复杂的长句子就少不了要混乱了。所以,说话要当着他的面说才行,像收音机就完全听不了了,电视机也不怎么能看得来。他本人对此,有一段时间是相当恼火的,如今也算是接受现实了,大约是年纪大了脾气也温和了。不管怎样,还是不喜欢别人拿他当个聋子看的,唇语也是为此才学的,不过与旁人的沟通还是越来越少了。”她似乎以敏感如我也仅仅是微微感觉到的气息叹了口气,紧接着说:“对于你,我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他向我说起你,并说要请你来家做客,我实在是由衷地高兴。我们不怎么说话,请你不要觉得不自在。对于我刚刚告诉你的,假装不知情,仍像之前一样即可。”说完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朝雕花木椅那边的老者走过去。而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站在门后等我的老者,说不定为了感知振动而将手放在了冰凉的铁门上,并时不时透过猫眼向外看去。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了一股暖意。
往后的聊天大体上来说也很安静,像一本正经的、严肃认真的品茶。茶我是一点儿也不懂的,并非出自那种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家庭。闲谈之中约略了解了一些她的情况,得知她正经营着一家画廊,我表现出了由衷的向往。她亦主动邀约我有空去参观,并拿出了一张名片给我。我这才知道了她的名字,“楚红”,在我看来这个名字很衬她。我也告诉她我的名字,因为那个罕见而又不好描述的姓,专程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拿出笔和便签纸写给她看。写的时候,心里又打起了鼓,觉得自己的字太难看了,后悔小时候没有听妈妈的话好好练字,想在这一瞬间把哥哥的手借来一用。
“春花,”她把我的名字大声地念了出来,“可惜我不叫‘秋月’啊!”紧接着一边打趣,一边耸耸肩笑了。我注意到坐在一旁的老人也露出了笑容,大约他也从芋儿的演绎中了解了我的名字。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老人突然吟起了一首广为流传的古诗词。他的语调,一开始还带着疑惑,等到诗句的前几个字露出头来,仿佛自己有着鼓动人心的力量。等到他把整首诗吟诵完了,语调里就尽是自得其乐的摇头晃脑了。在我的少女时代,曾经也有不少人对我吟起这一句,可惜,那时的我只有尴尬——毕竟这个名字,在那时的我看来是“土气”的,是不够“小资”的,是需要藏拙的。而如今,在这对有些奇怪的父女的家里,我的脸上竟然不由自主地流淌出了幸福的笑容,连心里也是甜的。
“春有百花秋有月,下有凉风冬有雪。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待老人一首吟罢,温软的气氛少少冷却之后,楚红姐姐也接上了一首。我的脸颊大约再次潮红了,热热的,像水汽那么氤氲。
以此为开端,三个人的关系仿佛走近了许多。聊天的内容更接近于自己的情况了,就连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老者也渐渐说得多了。
关于楚红姐姐的许多事情,我想留到下一次集中到一起再讲。今天,姑且先回顾一下她的爸爸,那位耳聋而不卑不亢的老者的大致情况吧。
但是,这之中有多少是第一次的家宴时得知的,又有多少是后来从楚红姐姐口中得知的呢,甚至于其中有没有我的推理与猜测的成分呢,我已分不清楚了。
人的记忆,大体说来,是一种相当不可靠的存储,一点儿要“保真”的职业素养也是没有的。它漏掉了什么或者凭空滋生了什么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把谁当好人冤枉谁是坏人也是家常便饭还时常摇摆不定。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正在讲述的是四十年前的故事,就算要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事实就是如此——哪怕没有谁会跳出来说我胡说八道——我也不敢。
但我又想,做不做区分也没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一点儿偏差也没有的历史事实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所阐述的只是我脑海中老者的经历,是这个我以为的经历而不是老者的真实经历影响着我对他的看法。再说了,不论我是怎么理解的,老者的真实的人生都不会因为我的转述而发生任何实质变化。
楚教授如今一人鳏居在我家楼下的小房间里,大多数时间独处,自己照顾自己。对于芋儿邀约的同住,他拒绝的十分坚决。他们父女不是本地人,这座城市是楚红姐姐读大学、工作、结婚(就我所知有很多人是这样的,在选择将要就读的大学时,就已经决定了未来的人生将在哪个舞台上展开了)的城市。楚教授在夫人去世之后(我猜想大约也有耳朵不好了的原因)才答应搬到这里来,但是非要自己住,于是楚红姐姐为他觅了如今的住所。如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的,治安是很好的,生活的种种也都十分便利,而房租亦很不便宜。
楚教授是文科方面的教授,具体是哪个学科,我也没搞清楚(就算我曾经看过他的书橱,也一点儿头绪没有)。我猜想,耳聋是极大的困扰,使得电话之类的东西都成了无用,老年离开家乡的楚教授大约也是没法同以往的朋友联系的(写信?发短消息?在我看来只有这个手段了)。
我对楚教授的了解并不多,他年轻的时候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我的了解相对于他过去七十多年的人生来说只有九牛一毛,但他们似乎并不想主动说更多,而我也不好过问。那时我想到了两点,一点是,与我有交集的不是以前的楚教授,而是现在的楚教授。虽然现在的楚教授是(部分的)由以前的楚教授决定的,但对于他的以前,我并不是非清楚不可。不清楚有不清楚的好处,我们应当减少贴在人身上的标签,才能更清楚地看见那个人。另外一点是,对于许多人大约都是如此,生活像不断往前爬的虫子,任何时候都只能看到当下的这一截虫子,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旁人都没那么关心。而且我想,不只是对楚教授,就算是对我的爸爸妈妈哥哥、甚至我的最爱光——我们恐怕也只是并肩爬行过那么一段路。
那个时候,坐在楚教授家的餐桌前,我还不知道往后自己会在与楚红姐姐的并肩爬行中收获那么多、成长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