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于氏砖厂里,一共有十几个烧煤的砖炉,每天一大清早全部开工,整个砖窑也因此热气腾腾,人在其中,一年四季都跟三伏天似的。即便如此,于博阳也很高兴,因为每多烧一块砖,就意味着他能多赚一点钱。
“于老板的生意做的不错嘛,”胡树人看了眼那些冒着热气的砖炉,笑着说道,“这边能烧空心砖的不多,按照这个架势,我看很快就会只剩下于老板你这一家哩!”
“借您吉言!”胡树人的赞美让于博阳很是受用,他咧着大嘴,语气变得激昂起来,“胡先生,自从我接手父亲的砖窑,如今已经三年了。这几年来,我不断改进配方,就为了烧出最好的空心砖!不是我说大话,要论起这个行当来,整个上海滩,除了师父我就没怕过谁!”
“师父?”胡树人听到这里,忽然产生了几分兴趣,“敢问于老板师从何人?”
聊到这个话题,于博阳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声音也低了几分:“我师父叫吴家盛,是吴记砖窑的老板,专烧空心砖的。实话跟您说吧,我父亲以前是烧红砖的,买卖不大。师父和父亲关系很好,也不藏私,所以我从小就在他那里学艺。”
“这么说来,尊师想必是这一带最老的空心砖手艺人咯?”胡树人问道。
于博阳点点头说:“是的。不过师父他老人家在十多年前的时候,突然关了砖窑离开上海,连招呼都没跟我们打一声。”
“吴老师傅能教出于老板这样的徒弟,那烧砖技艺定是出神入化!”胡树人笑道,“多半是赚够钱回老家去了罢?”
“这倒也有可能,我记得就在师父关窑前那几天,他老人家还跟我说起过一件事……”
于博阳搓了搓胡茬,眼睛微微眯缝起来。到底是十余年前的事情,记忆早就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回想了一会儿,渐渐皱起了眉头,右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玫瑰牌香烟。
捏了捏烟盒,于博阳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早就被自己抽完了,不由嘟哝了一句,把空盒攥成一团,随手丢进一旁的砖炉里,熊熊烈焰瞬息间便将其烧为灰烬。
胡树人掏出随身带着的香烟,抽出一根递给于博阳,笑了笑道:“于老板,抽我的吧。”
于博阳是个老烟枪,一看那香烟的红色包装便认出是哈德门。他伸手接过,放进嘴里用门牙轻轻咬住,然后在身上摸索起了火柴。
“无人不抽哈德门,是人都抽哈德门”,英美烟草公司登报的宣传语虽俗不可耐,但胜在简洁明了,且香烟本身物美价廉,所以没用几年时间,名气就传遍上海。
“先生,请。”刘牧原走到于博阳身侧,取出火柴点上一根,左手护着火苗递了过去,扮演了一个称职的跟班。
于博阳赶紧将烟凑向火柴,点燃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可以了。
刘牧原甩了甩手,将剩下的一小节火柴棍熄灭,扔进砖炉,又划了一根,为胡树人点上,然后退到了一旁。
胡树人和于博阳吞云吐雾,雅克则面无表情地抱着胳膊站得老远,似乎怕沾上烟味儿。这同样是表演,其实他也吸烟,不过抽的是烟斗,而且烟瘾不大。
雅克有一支从法国带来的山毛榉烟斗,做工十分精致,是退役时战友送的礼物。他非常珍重,很少携带出来——对雅克来说,此物的纪念意义更大。
于博阳抽着哈德门,在脑海中仔细回想,待到烟快燃尽的时候,他忽然眼前一亮,忆起了当时的情景。
“对了!”于博阳猛吸几口,抽完最后一截烟,把烟蒂扔到脚下用布鞋碾了碾,接着对胡树人说道,“应该是十三年前罢,当时师父带了只肥鸭过来,要我煲一锅汤,一起喝几盅,说是接了笔好买卖。他老人家看起来很兴奋,还说自己年事已高,准备烧完这批货就退休,因为主顾出手很阔绰,足够拿来养老了。那天,我们喝到大半夜,两个人都醉了,师父就在我这睡了一宿。
“但说也奇怪,从那晚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老人家……过了约莫有一个星期,我有些担心,就趁着生意不忙的时候买了些酒水过去探望,却发现师父的砖窑已经上了锁,叫门也没人应。我跟周围的店子打听,他们都说有好几天没看到吴记砖窑开工了。”
于博阳眼中闪过一丝感怀,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道:“多亏了师父,我才能把家业做大,但他老人家为何那么心急,连再见我一面都不肯就走了……”
“于老板莫要神伤,”胡树人语带安慰,“尊师既然那么说了,晚年一定是衣食无忧,咱们这些做晚辈的,应该为他老人家高兴才是。”
听了这话,于博阳的脸色好看了不少,他道了声谢,对这个话题不再多聊,转而向胡树人介绍起了店里空心砖的样式。
胡树人耐心地等他说完,方才点了点头,又要了几块不同样式的空心砖作为样品,然后带着雅克和刘牧原离开了于氏砖厂。
几人回到别克车上,发现王大力睡得正香,整个人斜靠在后排座椅上,脑袋贴着车窗,张着大嘴,发出阵阵鼾声,一丝口水拉得老长。
雅克不悦地拍了拍车窗,登时把王大力给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