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王仙芝现在不对徐凤年动手,不代表将来不对徐凤年动手。”
“有些事,定然是要发生的。”
“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当然,如果实在放不下,早些下山,也是可以的。”
“趁着徐骁还活着,还能见他一面。”
“他的时日可不多了。”
李义山闻言,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师父教给我的六合真功,我才悟到一半。”
“还是再等等。”
叶千秋微微颔首,笑道:“随你。”
“不过,等你下山之后,得去代为师去见一趟黄三甲。”
“这老小子气数将尽,还不安分,你代为师去问候问候他,顺便告诉他一声,如果死的迟一点,说不定还能等到温华去找他。”
李义山闻言,微微颔首,道:“徒儿记下了。”
……
江南,沈家坊。
沈家坊是一个大庄子,人多势众,山深水僻,勤耕读而避兵刀,风水不俗。
有一老一小行走在田间阡陌,寒冬霜冻,不显松软,田垛上还有些霜打焉了的干瘪茄子。
老头子弯腰摘下几只兜在怀里,身后的小姑娘戴了顶廉价貂帽,时不时回头远望。
老人犹自念叨:“别看这会儿茄子不光鲜,可被霜打了以后,偏偏入嘴就甜,味道不比冬天的鲫鱼差,跟冬笋都能有一拼。”
“回头找户人家,我给你亲自炒一锅。”
“沈家坊以前欠我一个大人情,当年这块风水宝地我还是我给他们挑的,别说几只不值钱的茄子,就是几条人命,也是说拿走就拿走。”
“你呀,别瞧了,我既然给那小子找了洛阳做帮手,生死就在五五之间。”
“别瞪我,对,是我让他掉进这个圈套,可他让我闺女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我不算计他算计谁。”
“我呢,一般而言,谁都不帮,东越皇帝声色犬马,我照样保全了大半东越皇室,南唐末代君王励精图治,有雄才大略,称得上是一位明君。”
“可如今南唐境内人人愧姓洪,要说按照当世人喜欢讲的道理来说,我做的那些勾当,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当初要你刺杀那小子,跟你说那小子命薄,迟早夭折,与其死在女人肚皮上,或是别人手上,不还如死在你手上来得干净,起码还有全尸,有下葬处,相比春秋千万孤魂野鬼,何曾差了。”
老人不说话还好,一说这些比茄子还干瘪的大道理,小姑娘就干脆驻足不前,扛着向日葵,望向那座几十里外的城池。
老人讪讪然,伸手想要抓一把葵花籽下来,小姑娘赌气地扭了扭身躯,带着枯败向日葵旋转,不让他得逞。
老人讶异咦了一声,眯眼望去,只见远方城池那边风雨飘摇,气海轰隆隆下坠,仿佛天地挤压一线,叹息一声,揉了揉闺女的貂帽,轻声道:“偏是无心之人最痴心。”
老人得不到任何言语回应,好在早已习惯,掂量了下怀兜里茄子的分量,还不够一顿午餐,就又摘了几只。
就在这时,一个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从不远处走来,气态清逸,风神疏朗。
走了没多久,他停下脚步。
老人抬起头,看见了那青衫儒士。
二人两两相望对视,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往这名上了年纪的青衣男子走去。
不多时,老人来到青衫儒生的身前。
青衫儒生轻笑道:“前些年偷偷翻过沈氏谱牒,你的字比起在上阴学宫求学时,还是没两样。”
“这次猜想你多半会在这里出现,就来碰碰运气。”
老头扯了扯嘴角,道:“怎么惊动你大驾了,西楚复国在即,千头万绪都要你曹长卿事必躬亲,哦,知道了,原来是王老怪走出武帝城,重入江湖。”
“可既然是这老怪物出手对付那个可怜虫,你曹长卿即便已经入圣,也一样拦不下。”
“除非邓太阿从东海返回,而且还得是他乐意跟你联手拒敌。”
“对了,你还可以去请青城山姓叶的老怪物出手。”
“不过真惹恼了王仙芝,他铁了心想杀谁,天王老子都没辙,就是姓叶的能挡住王仙芝一时,也总不能挡一世吧。”
“总有护不住的时候。”
“老鹰要抓小鸡,总是能找到空隙的。”
曹长卿笑道:“徐凤年不用我保。”
老头道:“王仙芝即便初衷只是卖赵家天子一个面子,出城做个样子,可若是见了真武法相,到时候说不定也会手痒,好好打上一场。”
“可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说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伪仙根本经不住王仙芝的全力打杀,就算王仙芝放过一马,送神一事,也要让那小子掉一层皮。”
“要我看,说不准就是身边谁要横死了,洛阳?徐龙象?还是徐骁?都说不准。”
曹长卿叹气道:“怎么听上去真武转世就没半点好处。”
老头讥笑道:“本就是注定亏本的一锤子破烂买卖,你看那小子这二十几年,身边有谁过得轻松了?”
“假设真有天人投胎一事,那么八百年前真武化身大秦皇帝,就是应运而生,如今别说真武大帝,三清大殿里坐着的那三尊老爷亲自下凡,都不顶屁用,因为有违天道,照样要被奉天承运的赵室压制得死死的。”
“只有三百年一十四后,才会……”
曹长卿笑眯眯追问道:“才会怎样?”
老头冷笑道:“你再活个三四百年自然知道。”
曹长卿洒然笑道:“不管身后几百年如何,活在世上,当下的很多事情,在不钻牛角尖的前提下尽力而为,那么到头来依旧问心无愧就好。”
老头破天荒询问别人问题:“那个被李淳罡看好的丫头呢?”
曹长卿打趣道:“你都算不准?”
老头淡然道:“我算不准的人多了。”
曹长卿感慨道:“神武城杀人猫,我与公主就在一旁观战,青城山的那位叶真人一剑送去,直接将人猫给插了个正着。”
老头微微一叹,道:“我这辈子算不准的人不多,但姓叶的绝对是一个。”
“翻书翻了一辈子,也快成了别人眼里的书中人。”
“咱们啊,不过都是老槐下的野叟。”
“哼哼,不过这江湖……”
曹长卿听着老头没有说完的话,一笑置之。
不远处,少女蹲在地上默默捏着泥巴。
独占春秋三甲的老头呼出一口雾气,轻声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要教以后数百年的天下,再不见江湖青衫仗剑风流,再不见地仙朝游北海暮苍梧,再不见真人骑鹤飞升过天门。”
曹长卿闻言,默然无语。
少女呵呵一笑。
老头突然自嘲一笑,道:“姓叶的知道我要干什么事,但他又不阻止,他是个什么玩意儿。”
“或许,他才是和我志同道合之人?”
“哈哈,真是可笑。”
“真是可笑。”
曹长卿默然无语,悄然退走。
少女饥肠辘辘,肚子咕噜响了起来。
老人哈哈大笑,拉着少女的手,带着她朝着那边的村子行去。
只听得那老人边走边说道:“千年世事同蕉鹿,我梦蝴蝶蝶梦我……”
少女摘下温暖貂帽,轻柔戴在老人头上,呵呵一笑。
……
青城山,神霄阁三层。
李义山正在和叶千秋说着话。
“当年上阴学宫的阴阳五行学说盛行,黄三甲断言占据火德的离阳要一统天下,克火者为水,北凉坐拥西北,辖境内有尊奉真武大帝的武当山,传言八百年前真武降世,成为一统天下的大秦皇帝,大秦王朝便是水德,发轫于北凉南境,这让赵室如何能安心。”
“这才是钦天监当初为何要怂恿出一场京城白衣案的根由。”
“对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帝王而言,王朝更迭,五行转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王仙芝短期内真的不会对凤年动手了吗?”
叶千秋淡淡一笑,道:“关心则乱,这世上的事,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快过年了,新年新凉新气象。”
“将来的这天下局势,到底如何,还是要看这天下人如何去做。”
“你若入世,天下格局将会有怎样的变化。”
“为师倒是很期待。”
李义山道:“师父觉得这离阳当得否?”
叶千秋道:“当得不当得,我说了不算,得问一问天下人。”
李义山闻言,微微颔首,道:“是啊,得看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