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讷颇感惭愧,见没有旁的可问,也无甚嫌疑,便自出腰包,给了他两块银子,招呼那老者早些回家休养身体。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个八尺余高的魁梧壮汉,薛讷见其人高马大,与那守卫长颇有些相似之处,不由提高了警觉,问道:“你是何人?在馆中做何营生?”
那人瞥了一眼薛讷,反问道:“你又是何人?细皮白肉看上去不似刑部的官爷,我为何要听你问话?”
证人倨傲不配合并非什么稀罕事,既然想得到更多线索,便要耐心沟通,薛讷一本正经地做起了自我介绍:“城门郎薛讷,奉太子之命,前来督查此案,乃是本案的特设监察御史”
谁知那人却哼了一声,一脸不屑道:“特设的御史,也就是说案子结了就会撤职咯?那我还陪你说个蛋蛋。”
说罢,他起身要走,却被门口那两个卫卒拦住道:“没有御史同意,不得擅自离开!”
见没法逃离,那人只好耸耸肩,哂笑地睨着薛讷:“好吧,就陪你这娃玩玩这不良人的童戏罢。”
好嚣张的态度,薛讷神色如故,把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道:“姓甚名谁,是何职务,事发时人在何处?”
“我叫张三,在馆内负责管理武库,整备刀剑皮甲等。事发时我正在仓库,发现着火后我第一时间逃了出来,后来便跟着一起灭火来着。”
“在仓库中时可有人同在?”
“怎可能还有旁人,就我一个。”
“那便是说,即便你当时并不在仓库内,也无人知晓了?”
“武库只设一名看守,是天皇天后定下的规矩。你若有疑问,不妨去问那些刀叉剑戟,说不定它们会说话,还能告诉你,凶手究竟是谁呢”,大汉摊手笑道,完全不拿薛讷的问话当回事。
若换寻常人处在薛讷的位置上,可能早就被激怒,直接断定这张三就是凶手。可薛讷只瞟了一眼张三两耳的耳根,便知凶手不是他。之前樊宁曾提到过她与守卫长交手时用袖剑射伤了那人的耳根,但张三两耳完好,并未受伤。如今才过了一日,恐怕要长好亦不会如此快。
“你既是管理兵器甲胄的,事发前几日可有发现遗失皮甲和佩剑?”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若有兵器甲胄遗失,便可证明有外部犯,毕竟守卫长的尸体是穿着皮甲的,可那人横肉一颤,厉声驳道:“怎么可能!我张三可不是吃素的,自我五年前到弘文馆别院以来,这里就从来没丢过一兵一甲!”
薛讷大为意外,又再一次确认道:“事发之前,你一步也未离开过仓库,亦未在仓库里遇见过任何其他人,对吗?”
“正是”,此人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角,似是对晨起一早唤他来问讯十分不满。
这便奇了,若此人不是凶手,那么他的话就等于活生生地杜绝了存在外部犯的可能,怎会有两个一模一样同着皮甲衣衫的侍卫长,其中必定会有一个有皮甲而另一个没有穿才对,而这又使得樊宁的供述和现场的情况存在出入。难不成凶手脱下了守卫长尸体上的皮甲,穿上与樊宁决斗后又趁乱脱下来给尸体穿了回去?可从樊宁的描述来看,留给凶手的时间不过只有眨眼的功夫,怎么也不像有机会这样做啊!
见问不出更多的内容,薛讷只得让张三离开。本以为经过问讯能够让樊宁身上的嫌疑减轻一些,谁知却更加重了她的嫌疑,尤其是那少年沈七所说只看到樊宁从后院逃离,以及壮汉张三说从未有铠甲兵刃遗失,最是对樊宁不利。若樊宁真的落网,她的嫌疑怕是很难洗清了。
不对,凶手一定有什么办法,能够化不可能为可能,只是自己还没有发现而已,薛讷这样想着,轻轻慨叹一声,起身走出了刑部大门。
“胡饼,茶汤,菰米饭!胡饼,茶汤,菰米饭!”
巳正一刻,长安城东市热闹喧腾,胡商赶着骆驼,运送着西域的珍奇穿街过巷,四处可见贩卖茶饼与樱桃饆饠的摊贩。一个瘦削俊逸的少年四处看四处寻,不知是哪家富户里的富贵闲人,一双清目却藏着几分警醒,过于白皙的面庞上长着两撇八字胡,看起来颇为扎眼。此人不是别个,正是樊宁,今日一早起来,见薛讷已经出门,她便换装溜出了薛府,想要寻一寻李淳风的踪迹。
李淳风为人兴趣广博,不单喜爱天文历法,推演精算,亦爱歌舞说书,这长安城里的酒肆歌楼便是他流连忘返之所在。
时辰尚早,平康坊的歌舞馆尚未开张,此时去太过惹眼,樊宁决计先去西市那几个师父喜欢的饭馆酒肆附近看看,这一大圈子转下来,依然没有寻到李淳风的踪迹,她不觉有些气馁,这偌大的长安城,师父究竟在何处?难道也与她一样,被奸人所害吗?
西市的正中心是平准局,便是为了防止有商贩缺斤短两而设定,今日平准局的两侧都张贴着通缉樊宁的布告,她那张冷艳绝伦的面庞配上两侧的悬赏文字,颇有几分十恶不赦的意味。樊宁瞥了一眼,压低幞头匆匆而过,很快便混入了人群之中。
长安城的坊市永远这般热闹,只是街头巷尾的谈资已由前两日的“薛仁贵大破高句丽”变作了“红衣夜叉逞凶弘文别馆”,其间还掺杂着关于今日朝会太子李弘与弘文馆学士贺兰敏之斗法的种种传闻。樊宁回忆起自己曾听师父提起,天后的外甥贺兰敏之虽有才识,却为人荒唐无道,又与太子李弘不睦,时常在朝堂上与李弘公然作对,难道这弘文馆别院大案是他设下局,有意通过此事打击太子李弘吗?
可他若真的想打击太子,大可以有其他更直接的作为,如此实在是南辕北辙,樊宁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继续沿路去往李淳风爱去的酒肆,走出三五丈开外,她忽而脚步一滞,抬眼看着道旁的木楼酒肆,眼底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波澜。
樊宁不知道的是,这间酒肆的二楼上,有一刑部小吏亦在万般关注着这弘文馆别院大案。此人名为高敏,约莫二十岁上下,生得冗长脸儿,修眉俊眼,面色微黑,身量高挑紧实,看似出身不显,应是考科举出来的破落贵族,今日是他放衙之日,可他并未歇息,翻阅着薛讷的讯问记录,一页页看得极为仔细。方才为薛讷记档的刑部书官则站在他身侧,向高敏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薛讷审问时的细节,甚至连薛讷的面部表情都没有放过。
高敏合上了卷宗侧过身来,对那书官说了句:“辛苦了”。
书官一礼算是谢过,又问:“高主事,要把卷宗给李司刑过目吗?”
“去吧”,高敏说着,将卷宗还与了书官,兀自凭栏远眺,但见长安城内的楼宇如迷宫一般,高低错落,似乎没有尽头。
有些人一出生便是高门大户,前呼后拥,高敏从不羡慕,他十分明白,棋局已然开场,而他的子只握在自己手中。
今日乃平阳郡公府设宴贺乔迁之喜之日,方过晌午,便有京中诸多达官贵人来此恭贺,薛讷才从刑部回来,就被管家刘玉请来大门处,与薛楚玉一道在石狮镇守气派不凡的大门外迎接宾客。
薛讷方被太子李弘任命为监查御史,他自己并未觉得有什么了不得,可往来的宾客却明显对他热络了几分,这不禁让素来众星捧月般的薛楚玉有些不快,言语中带了几分讥诮:“阿兄方从刑部回来,身上还带着煞气,如是只怕有些冲撞,怎的不换了衣裳再来。”
薛讷记挂着案子与樊宁,呆声一应,扭头便走,谁知背后忽而坠上了不小的重量,他回头一看,只见一身着齐胸襦裙的少女正爬在他背上,笑得十分娇媚:“怎的我才来,你便要走了?”
这齐胸襦裙少女乃是英国公李勣之曾孙女李媛嫒,与薛讷自幼相识。据说当时两人都还在娘胎里时,双方的母亲就曾在宴会时互相指着对方的肚子,半开玩笑地约定,若都是男孩便结拜兄弟,是女孩便结拜姐妹,若一男一女便结为夫妻。其后薛讷出生时早产,比李媛嫒早一个月生出来,整个小身子骨皱巴巴的,所幸并无大碍而李媛嫒则是足月出生,比薛讷还要重个两斤,两个放到一起,只看个头,倒是分不清男女来。如今两人同为名将之后,又都尚未婚配,不少人不禁猜测,待薛讷稍有作为他二人便会定亲成婚。今日李媛嫒盛装来此,涂着桃花靥,娇媚逼人,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未来主母的风范,更引得旁人侧目。
薛讷打小不擅言辞,尤以看到姑娘时严重,长大后才稍好了几分,但今日李媛嫒趴在他后背上,还是把他吓了一跳:“郡主,你,你快下,下来!”
李媛嫒是英国公李勣的曾孙女,亦是李府上下的掌上明珠,若她家嫁给薛讷,自然会让薛讷的府中的地位提升,加上他是长子,立长立嫡乃是惯例,袭爵也就顺理成章。故而今日见李媛嫒对薛讷毫不避讳的青睐,薛楚玉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
只因你比我早出生个三年,难道就比我贤德不成?薛楚玉暗暗咬牙,面上却笑得如沐春风,上前招呼道:“郡主来此,真是令我薛家蓬荜生辉啊!母亲这两日还念着你,不妨让楚玉带你去佛堂”
谁知李媛嫒竟根本不理会薛楚玉,从薛讷的背上爬下来,挽着他径直向前走:“你可有好多日都不找我了,听说太子殿下派你办弘文馆的案子?真是没想到,杀人的竟是那个樊宁,我早就说过,那丫头看着狠绝,不是你能驾驭的”
“樊宁不是凶手”,薛讷此时倒是一点也不期艾了,径直打断了李媛嫒的话,带着她向母亲供佛的暖阁走去,低声道,“不过郡主,这次我当真是有要事请你帮忙。”
“可是要借什么兵器吗?”
“不是借兵器,是借人。风影近日可忙吗?你父亲没给他派差事罢?”薛讷徐缓问着,语气里却带着几分难得的焦急。
“倒是没有什么顶要紧的差事,只是听我阿爷说起,最近有一小撮突厥人正在密谋潜入长安,伺机制造事端。据说他们不属于突厥十箭部落的任何一支,不守我们大唐与他们定下的规矩,还一心想替死去的颉利可汗报仇,意图在这长安城内造成死伤。风影有时会随我父亲去侦察此事,不过最近并无动向。”
“可有人证物证?”薛讷听了这事,忽而有些激动,一把握住李媛嫒的肩,一双眼眸定定地望着她,惹得李媛嫒脸一红,脑中一片空白,倒是忘了该如何回答。
忽然间,不知何处飞来一块石子,“啪”地一声正直击中了薛讷的脑门,他只觉眼前一黑,登时像软面条似的歪在了地上。
再度醒来时,已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应付了母亲与李媛嫒的几番探望,已是开宴的时间,薛讷将她们打发走,终于寻回了几丝清净,扶额撑着身子坐起来,低声道:“出来吧。”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方才飞石击中他的一定是樊宁,打从相识那一日,她就与李媛嫒不睦,方才定是不知从哪个角落看见他两人说话,便飞出石头打他。
他挨揍事小,可那薛楚玉切切察察的,带着下人四处去寻刺客,得亏樊宁功夫好,躲得快,这才没被发现,否则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乱子。
听得薛讷召唤,樊宁从柜中团身而出,飘然坐在了他身侧,看着他额上肿起的大包,叉腰笑道:“这样子比平时还俊上两分,也不知道那什么郡主喜不喜欢你这样?”
薛讷一把攥住她欲戳自己额头的纤细指头,无奈笑道:“我与郡主说几句话,你便发飞石打我?我倒是不疼,万一你被人看见了可怎么是好?”
樊宁一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好似即便真的被人发现了,她也不怕。
薛讷深邃如寒潭的眸底泛着无奈,他抚着肿痛的额,叹道:“也不知你和她是怎么回事,好似从第一次见面就吵个不停”
“我哪里稀罕跟她吵,明明是她,打从八岁时候来道观看你,就一直看我不顺眼,那日还想对我恶作剧,谁知道没把我坑了,反而把自己埋了往后等你娶了她,我可不敢与你来往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薛讷一怔,眸光陡然黯淡,像无星无月的夜:“谁,谁说我要娶李媛嫒。”
樊宁正摇头晃脑的,舒活着久闷于木柜里的身子,听到薛讷这般说,她诧异低回过头,望着薛讷,只见他嘴角挂着浅笑,眸底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迎着樊宁茫然的目光,尽管嘴仍控制不住地打架,但薛讷还是十二分努力地说道:“我,我有喜欢的人只,只会娶她,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