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七八日颠簸,薛讷与樊宁的马车终于抵达了长安郊外。落日余晖透过车帘照入车厢中,将裹着毛毯熟睡的樊宁唤醒,她撩开车帘,视线越过冬日遒劲的枯枝,遥望见长安城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尽头,心境豁然开朗。
这往返一路,翻山越岭着实不易,天气又极其严寒,两人皆略显疲色,但想到今晚便能回家,在熟悉的榻上休息,樊宁小脸儿上满是雀跃,问正赶车的薛讷道:“对了,那日在龙门山下,我记得洛州司法要将那负责颜料涂漆的工匠缉拿定罪,你是如何向他们解释,才让他们放了人啊?”
“凡有案,不拿人,好似司法们便会有些手足无措”,薛讷回头轻笑,夕阳下,他的笑容显得格外好看,“当夜我特地调取了采购颜料的清单,看到上面的确写着芒硝和昆仑黄,所以可以确定并非是工人掉包做了手脚,而是按照监工的吩咐所做。去岁大旱,工程繁急,加之不了解宫廷烟火秘方,我觉得此事赖不得任何人,便写了一封奏承,烦请那司法送到中书省去。听闻二圣看罢心有唏嘘,竟称罪责皆在自己,是二圣心急催促,才酿此大祸,未怪任何人。天后甚至下令,过三年再开凿卢舍那佛,令那些监工不必太赶,以民生为先。”
虽是惨案,结局却还算慰藉人心,樊宁轻轻一拊掌:“果然是你的风格,如此滴水不漏,此案办得真是太漂亮了。”
“我哪有什么功劳,不过是秉公持正,不攀诬,不武断罢了。”
说话间,马车便已到了长安城东正门的春明门下。守卫验过薛讷与樊宁二人的腰牌后,予以放行。城中新岁的气氛依然很浓,坊间里四处散发着屠苏酒的清香,薛讷与樊宁赶在天黑前进城,在东市吃了一碗臊子面,纾解了几分疲惫后,牵马向崇仁坊走去。
待过了正月十五元日,薛讷便将往蓝田县赴任了,从道理上来讲,带上樊宁乃情理之中。但薛讷“做贼心虚”,对樊宁有着别样的心思,只觉得这话说来很是艰难,故而往返洛阳这一路十数天都未能开口,生生拖到了此时。
薛讷暗下决心,今夜一定要说出来,本也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地方遮风避雨,他查案时亦可以更方便地询问案发当日的一些细节,有何开不了口的呢?
话虽如是说,但心里有多艰难纠结,只有薛讷自己明白,正神思恍惚,身侧的樊宁忽然停了脚步,抬手一敲他的胳臂:“哎,我看那边有卖松醪酒的,我们买些好不好?赶路好累啊,我想喝点酒,舒舒服服睡一觉”
薛讷正愁回府后,樊宁可能会直接回地宫休息,有了松醪酒,便可邀她共饮一杯,他赶忙应了一声,摸出钱袋给了樊宁,目送她往那吊着油灯的小铺子买酒去了。
挣下这一千两黄金后,薛讷原是想买些东西送给樊宁的,可她什么也不要,只买了一大包洛阳城的小吃,背在身后,还没到鼎州就吃了个精光。在旁人看来,她或许少了些女儿家的娇柔,但在薛讷眼里,她的英气妩媚简直是万金难换的美好。
薛讷暗下决心,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跟樊宁提出同去蓝田的事,不住权衡该如何开这个话头。未几两人走进了崇仁坊,坊间的武侯们看到薛讷,皆上来热情招呼,樊宁看见他们有些心虚,兀自将马牵去薛府侧门的马棚拴好,远远抬起小手指指天上,示意薛讷自己从小巷翻墙回去。
薛讷忙与武侯们道别,几步上前,拉住樊宁的胳臂,低道:“回去你就在屋里煮上酒罢,库房里有小炉。”
樊宁点头一笑,冲薛讷一礼,转身走入小巷中,须臾不见了身影。
薛讷忙快步向平阳郡公府赶去,还未入大门,就见自己相熟的小厮薛旺匆匆迎上前来,满脸喜色地牵过薛讷的青骢马:“大郎君回来了!我们大郎君太厉害了,咱们府里的人,这几日都为着郎君高兴呢!”
看来这传言的速度着实比自己的马匹快,侦破龙门业火案的消息只怕已传遍长安,薛讷笑着点点头算作回应,问道:“母亲可在佛堂,远道归来,我应当马上去问安的。”
“夫人在慎思园呢”,薛旺嘻嘻笑着,完全未留神薛讷陡然变了脸色,“听说大郎君今日回来,夫人特意做了大郎君最爱吃的团油饭,正在房中等你呢!”
薛讷惊得再顾不上与府中诸人寒暄,阔步向慎思园走去。即便樊宁佩戴着“宁淳恭”的面皮,被母亲撞见亦会很麻烦,薛讷匆匆推门而入,只见柳夫人正坐在桌案前诵经,房中未见樊宁的身影,不知是还没找到机会翻墙进来,还是发现了柳夫人,选择从遁地鼠在园中石井旁开的小门溜入了地宫。
薛讷微微松了口气,上前拱手道:“母亲,慎言回来了。”
柳夫人指了指桌案上飘香的饭食,笑对薛讷道:“一路应当很辛苦罢,饭还是热的,快来吃罢。”
薛讷应了一声,坐在了柳夫人对侧,看着桌案上的团油饭,踟蹰道:“母亲漏夜前来慎思园,可是有什么事叮嘱”
柳夫人放下佛珠,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慎言啊,你在洛阳破获大案,找出佛窟起火原因,得到二圣赞扬,为娘很是欣慰,待你爹在高丽听到消息,也会十分开怀的。”
从小到大,薛讷几乎从未得到过父母的赞扬,今日听柳夫人如是说,他不由一怔,神情更显不安:“雕虫小技罢了,难登大雅之堂,唯愿不令家门蒙羞,又怎配得到父母亲的赞许”
薛仁贵虽为北魏河东王薛安都六世孙,但到了唐初时,家道早已衰微,他凭借一己之力身先士卒,拼出了一方天地,但也忽略了家中,及至三十五岁方有了薛讷这个嫡长子。其后柳夫人随薛仁贵南征北战,与薛讷聚少离多,八岁时又送他去李淳风道观赎业,十岁才接回长安城入崇文馆读书,柳夫人对这个过于老实乖巧的长子心有亏欠,却总是不自觉地偏向幼子楚玉。现下薛仁贵战功赫赫树大招风,薛讷又出了这毫无必要的风头,令她日夜难安,无奈太息一声,边转佛珠边道:“慎言啊,有些话,娘便与你直说了罢。听说年后你便当去蓝田赴任了,这弘文馆的案子若是再不破,咱们一家老小会是何境遇你可明白吗?莫看你爹眼下一时风光,多少宵小之徒都用双眼盯牢了咱们家,就连太子殿下与几位王爷都少不得谨小慎微,眼下你却是长安城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你可知道,稍有差池,波及的可不单是你一人,还有你的父母、兄弟甚至叔父堂兄弟都会跟着倒霉,轻则入刑流放,重则”
“母亲的担忧,慎言都明白,眼下还有约莫一个月的时间,儿还在全力缉凶,相信不日便会有所结果,不会连累家人的。”
见薛讷还在这般嘴硬,柳夫人更觉焦躁,压着性子循循善诱:“若是这一个月内,你无法破案,难以缉拿到凶嫌,该如何做,你可明白吗?”
薛讷明白柳夫人的意思,却没有接话,只道:“慎言一定可以捉到真凶,还天下一方安定”
“那樊宁”,见薛讷不接话,柳夫人索性不再绕弯,单刀直入道,“你知道她藏身在何处罢?”
薛讷许久没有应声,眼中却涌起诸般情绪,最终定格为淡淡的哀伤,他缓缓叹了口气,回道:“去李师父的观星观赎业时,慎言只有八岁,一个人待在异地,很是孤寂。白日还好,李师父那里有许多有趣的东西,浑天仪,罗盘,还有很多书可以看。李师父博学鸿儒,知道很多趣事,也愿意讲给我们听,我与樊宁上完课后,时常在终南山里玩,或是捉鱼虾,或是捡桑果,根本顾不上难过。但每每到了夜里,便会想家,想娘。可是娘很少来看我,父亲便更是难见”
没想到薛讷会忽然说起陈年旧事,柳夫人一怔,少不得软了语气,轻道:“当初送你去道观,我与你父亲亦有苦衷。娘知道,那樊宁是你的挚友,将她交往刑部你心有不忍。但人生本就有许多迫不得已,慎言,你还年轻,许多事还不懂,你”
“慎言并非指责父母,也请母亲不要误会,慎言不交出樊宁,并非是因为李师父的抚养之恩,与我和樊宁的总角之情亦毫无瓜葛。樊宁并非真凶,即便现下将儿千刀万剐,我还是只有这一句话。若母亲真的了解慎言,今日便不会来与我说这些了”,薛讷自嘲一笑,眼中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定,凌厉得令人陌生,但是很快的,这些情绪皆在他眼底消弭,依然清澈如湖,没有半分波澜,“若今时今日被任命为御史负责此案的是楚玉,母亲一定会很为他骄傲罢。慎言不求其他,唯愿母亲能够信我几分,一月之内,我一定会破案的。”
柳夫人看着眼前身修八尺的少年,忽而有些恍惚,近二十年来,她好似从来没见薛讷这般坚持过,他打小不爱说话,总是独自默默待在一旁,从未提过任何要求。柳夫人说不清自己究竟是略感惭愧还是心有不忍,一时语塞,徐徐站起身,留下一句:“你要明白厉害轻重,若真出什么事,娘可以不难为你,但你那几位叔父绝不是好相与的,他们若真用手段,你是护不住那丫头的,好自为之。”
语罢,柳夫人转身而去,薛讷亦站起身来,轻唤道:“母亲”
柳夫人半回过身,望向薛讷,不知他要说什么。薛讷看着桌案上的团油饭,轻道:“儿自小不能食姜,一旦服食便会浑身起疹难受不已这团油饭是楚玉喜欢的,一会子还是让刘玉拿去给他吃罢。”
明明是十分平静的话语,柳夫人却显得十足震惊,双唇微颤,嗫嚅了片刻,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了慎思园。
薛讷辨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更担心樊宁是否顺利回来,又听去了多少,他将团油饭交与侍婢后,紧紧关上了园门,回到卧房轻叩地宫的大门:“在吗?”
良久,地宫内才传来了樊宁的回应声:“方回来,今晚你家值夜的家丁挺负责任的,我等了好一会儿。”
“不出来煮酒吗?”
“我有点乏了”,樊宁尽量用轻快的语气回答,配合着几声浅笑,“今日不与你喝了,我先睡了。”
樊宁不再出声,薛讷却坐在原地,许久没有动身。看她的反应,多半是听到了他母亲的话,对她这样孤苦无依,又背负泼天之冤的人而言,心中一定十分不好受罢。薛讷既心疼又无奈,不知当如何劝慰,只能守在地宫大门处,默默陪了她一整夜。
翌日晨起,薛讷策马去往东宫找李弘复命。天光尚早,李弘正在丽正殿用膳,便直接命侍卫将薛讷带至了此处。
薛讷向李弘行大礼,拜道:“臣薛慎言向殿下请安,愿殿下新岁安乐,福寿绵延。”
李弘笑着抬手,示意薛讷起身,吩咐左右道:“加一套碗筷来,你们出去候着就是了。”
薛讷自觉不妥,忙道:“殿下,臣怎能与殿下同案同食”
李弘却不以为意,指着满桌佳肴道:“一大早就准备这些,不吃也是浪费,莫要再推辞,快来坐下罢。”
李弘这般热忱,薛讷怎好驳他的颜面,说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再拜后,行至桌案前,避席而坐。
“本宫听说你破获龙门业火大案,十分欣慰。但你这臊眉耷眼的模样,怎的也不像个方立了大功,得到了二圣的赞许你这是怎的了?不会是与你那副官吵架了罢?”
“殿下误会了,臣只是有些疲惫”,薛讷用调羹缓缓搅动着清粥,笑容却有些不走心,“谈不上什么大功,只能说是未辜负殿下所托,又为弘文馆的案子找到了几分眉目。”
“别太谦虚了,你可知道那弘文馆待制杨炯,负责此案呈报入档,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把你夸得直要上了天,在三省六部都传遍了。那位贺兰大学士看到后,气得把文书都撕了”,李弘轻轻一笑,旋而又转凝重,“听说你拿出了部分赏金,给了受伤殒命的工匠们贴补家用,做得很好。此案虽非人为,却实在惨烈,你拿出二圣的恩赏惠及他们,便是让这些工匠和他们的亲眷同沐皇恩,希望能慰藉他们的些许心伤罢。”
“慎言不似殿下这般思虑周全,只是实在见着他们可怜,二圣又赐了赏,慎言便拿出一部分与了他们,或是置办些田产,或是做个小买卖,总归能有条生路。”
“你那赏金还剩多少?可是托镖局押回来了?”
“还剩九百余两,交给了镖局,过几日再去领”,薛讷对银钱一向没什么概念,这些事皆是由樊宁操办。
想起樊宁,薛讷忍不住又有些走神,愣怔中听李弘踟蹰道:“你借些钱与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