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一夜,樊宁睡得极其安稳,像是将那些担惊受怕时日里的失眠全部补了回来,晨起醒来整个人说不出的轻快,甚至感觉镜中的自己都变得愈加水灵了,她伸了个懒腰,走出房间,只见今日虽冷,却是个难得的晴日,天光无限好。
昨日回来得晚,未来得及细看,现下才发觉,这小小的院子里竟种着四时花,春的桃花梨木,夏的芍药蔷薇,秋的幽兰槛菊,还有冬日里仍在绽放的白梅。看样子薛讷并没打算在这里查完案便罢了,而是想在此地常住,难道这家伙就安于做这个七品县令,不想回长安了吗?
樊宁站在秋千上迎风悠荡,嗅着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气,她倏忽想起昨晚薛讷的话,依然是好笑里夹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说自己只与她相熟,她便反问:“那李郡主呢?你不是也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吗?相识得比你我还早。”
“一起长大,就一定相熟吗?”薛讷倒是一改往日的不善言辞,反问樊宁道。
樊宁当下哽住,半晌无言以对。确实了,一起长大又如何,或许还不如半道结识之人来的投契。若是那个人不是薛讷,她又怎会情根深种,不知所起,亦不知未来究竟如何能够终了。
樊宁怅然地叹了口气,猜想着薛讷应已经去蓝田县衙赴任了,自己百无聊赖不知当做些什么。眼见堂屋的大门开着,樊宁起身走了进去,留下秋千独自荡悠悠,像个贪玩的孩子。
堂屋的桌案上放着一碗汤饼,高汤上飘着几片烧糊的葱花,看起来不甚美味,但已是平阳郡公府大郎君极致的水准,樊宁看了只想笑,才端起来要吃,目光又被旁侧的包袱吸引,她随手一翻,只见是两套半臂襦裙,还有两张宁淳恭的面皮,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已寻觅到落脚之处,皆安康无事,勿念,善自珍重,早日成为一品诰命夫人。
看字体,前面都是画皮仙写的,而那最后一句则是出自遁地鼠之手,樊宁羞得在堂屋里来回乱转,小脸儿又红又烫。
不知薛讷看到这话会作何念想,樊宁气得牙痒痒,只恨平日没打死遁地鼠。但有了这面皮,行动还是方便了许多。且这一次的面皮不同于以往,弹性极佳,不用担心掉落,还不怕水,可以反复擦洗晾干穿戴。未料到自己的这些江湖小伙伴们关键时刻这般想着自己,还如此靠得住,樊宁捧着面皮,笑靥如花,似是满意极了。
吃完汤饼,樊宁看了看桌上的襦裙,犹豫再三,还是去薛讷房里拿了一件圆领袍,贴上了宁淳恭的面皮,轻快地出了门去。
是日一早,大雪初霁,薛讷便穿上了浅绿色的官服,戴上幞头,收拾得利索俊朗,策马去了蓝田县衙。
此处盛产美玉,早在一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便已受到士大夫等贵族阶级的热切追捧,相传秦始皇的传国玉玺正是蓝田水苍玉所制。这里的百姓多以采玉、雕刻为生,算得上是京畿之地最为富庶的小县了。
薛讷来到县衙时,天光尚早,除了守门的老叟外,衙门内外空无一人,薛讷进门后,先打扫了屋舍,而后坐在堂屋里翻找着弘文馆别院案的记载。
起火那日,他到达别院时,蓝田的仵作已勘验过了现场。他们比刑部来得更快,关于守卫长和诸位守卫的死因,以及现场的证物及其发现的位置,应当有更加详实的记载。可任凭薛讷从头到尾仔细翻找,所见却都是语焉不详,极其应付,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薛讷不禁有些困惑,这刑官如何查案,仵作如何勘验,在大唐都有一套成规。但凡仵作在现场查验伤情,要大声说出伤口类别、深浅、位置等,由书记官当场记录在册,断然不允许泛泛记录,应付差事。此外,事发那天晚上曾淅淅沥沥地下起过小雨,若真是当场记录的,则纸上必定会有雨打的痕迹,字迹也会潦草些,而这案卷纸面却是崭新,字迹也工工整整,可见这案卷绝非当时所留下的。
事情果然没那么容易,薛讷合起案卷,准备等县丞、主簿等人来了以后好好问上一问,谁知时近辰时,衙中依然不见人影。
薛讷不禁诧异,今日是正月十七,应是年后第一次点卯,怎的过了卯时近两三个时辰了,这些人还不来?
过了辰时,终于有稀稀拉拉的差役打着哈欠来到了此地,看到薛讷,他们也不打招呼,径直钻进了后院两侧的差役房里。待日头西偏,县丞与主簿终于姗姗来迟,看到薛讷,他们嬉皮笑脸凑上前来,拱手礼道:“薛县令早安。下官乃蓝田县丞朱晨,这位是主簿陈翔,不知薛御史今日赴任,我等来迟,真是罪该万死啊。”
嘴上说着罪该万死,脸上却写着满不在乎,薛讷无心与他们计较,只想着快点查清弘文馆别院的案情,回了个微礼,问道:“弘文馆别院案的卷宗何在?”
“就在县衙的案卷库”,那主簿指着薛讷身后的官厅,脸上仍旧没有分毫肃穆之色,“无论大小事宜都记述在案了,薛县令可自行查看。”
“本官已经看过了,关于现场的情况描述过于简单,敢问可有其他更翔实的记录吗?”
“不瞒薛县令,这里的地势低,前些时日山上降大雨,把我们这里都淹了,案卷也都泡了水,待抢救回来时,只剩下这些字可辨认,便让人誊抄了。”
此地确实地势低,好发山洪,薛讷无从问责,只好退而求其次:“当日前往别院勘察的仵作何在?”
“死了。”
“死了?如何死的?可报官了没有?”
“我们这里不比长安城里,除了弘文馆别院那事外,连耕牛都没丢过,用的还是先前那老仵作,已六十有余,病老归西不是很正常,报什么官呢?”那县丞回着话,努嘴冲主簿一笑,好似在嘲讽薛讷的呆板。
薛讷一听更是焦急,记档遗失便罢了,仵作竟然也去世,若说无人特意安排,他又如何能相信?
薛讷才想再问,忽听不远处房顶上传来一阵嗤笑声,三人皆被引去了目光,只见樊宁,应当说是宁淳恭正立在房顶上,她轻快地跃向薛讷处,大声说道:“主官,你莫心急,我方才去问过了,先前县令在任时,每日点卯,各位各司其职,从不迟来,今日或许是家中有事罢,总不会是欺负我家主官年轻,又初来乍到才这般不配合罢?”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这两人虽心里鄙夷薛讷,却不敢明着作乱,忙解释道,“我等不过是家中有事,这才来迟了,毕竟年节刚过,家中老小仍需打点,薛县令不会不给通融罢?”
这样蛮横的道歉,樊宁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说,她冷哼一声,对薛讷一礼:“主官,昨日出长安时太子殿下亲自相送,说主官为一方父母官,一定要体恤百姓与同僚。既然朱县丞与陈主簿家中皆有大事,何不奏明殿下,让他们赋闲回家,好好操持,等忙完了再任作要职,岂不更方便?”
县丞与主簿闻之大惊,忙摆手道:“岂敢惊动太子殿下,家中已然安排好了,断然不会耽误薛县令查案的只是那日弘文馆别院的记述,确实是按照刑部肥主事的要求来的,绝不是擅自糊弄,更不敢对薛县令有所隐瞒啊!”
樊宁眯了眯眼睛道:“哦?肥主事的要求?所以你们之所以记得如此简略,并不是因为案卷被毁,而是因为肥主事的要求咯?”
那主簿见自己说漏了嘴,忙用手捂住,县丞则一个劲使劲瞟他,似乎对他颇为不满。薛讷忍不住轻笑,心想樊宁那张冷艳绝伦的小脸儿确实唬人,平素里但凡她有所作色,除了李淳风外几乎无人能保持镇定。现下虽然贴了宁淳恭的面皮,但桃花眼里的清澈冷冽如故,对人的威慑分毫不减,那主簿说漏嘴实属正常。
眼见樊宁不仅来给自己壮声势,还帮自己诈出了突破口,薛讷心下极暖,同时又生愧疚,眼下只想快快破案,好让她可以真正心安。
可案卷已无办法找回,弘文馆别院的现场,早已不是案发时的模样,他到底要去何处找线索呢?若蓝田县衙里都是这样的下属,自己又如何才能替樊宁伸冤,为天下查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