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麦贺林是认识康晓冬的,但康晓冬不认识他。
也很正常。麦贺林在医院就像隐形人一样,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室也许人来人往,但是后面的办公室却常年只有麦贺林和蒋诺两个人大眼对小眼。
康晓冬却基本上算是医院里的风云人物,有能力,有手腕,再过一两年,很可能能进医院的领导班子。开会永远坐在第一排的名人,又怎么会认识谁都不是的麦贺林呢?
他知道自己是应该走开的。没有谁愿意让个陌生人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尤其是像康晓冬这样,一贯以刚强一面示人的女强人。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抬脚转身,一言不发,像刚刚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只不过临离开之前,眼前又晃过刚刚看到的全是泪的脸,不小心“丢”了一包纸币,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再无交集。麦贺林早已经忘记了小花园里悲伤的背影,以及康晓冬虽然已经不再年轻,眼角爬上淡淡的皱纹,却仍然美丽的脸。他不敢再去小花园,撞见别人的,一次就够了,两次,会让人讨厌的,而现在,麦贺林必须安分,不能让任何人讨厌他。
肿瘤医院占地不但是楼起得更多,几乎两年就加一幢。现代人寿命延长,空气水食物都不如以前干净,吃得又好,运动得又少,肿瘤医院的生意不要太好。原本的绿地花园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住院部、手术楼取代,留给医生们自由活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越来越少。
麦贺林在工作上的压抑可想而知,趁着午休时间躲在角落里,忘却眼前的烦恼是他唯一的消遣,先开始与康晓冬遭遇,他还着实忍了又忍,中午也在办公室度过。一天两天还好,时间长了,他心底又开始说不出的烦躁,好好一个办公室在他眼里无异于牢笼般的存在,拼命想要逃离。
他想,过了这么久,康晓冬日理万机,忙碌异常,大约早就忘了这事儿了吧,是他想太多了。
于是再一次踏入小花园,仍然是自己喜欢的角落里,他躺进几乎被藤蔓遮掩住的长条椅里,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缝隙倾泄下来,斑斑点点落在他身上,无端让他觉得多了几分温暖,连心态都跟着温和下来,不复之前的暴躁。
他眯着眼,享受难得的安宁时光,居然慢慢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有几分钟,清浅的哭声又传入他耳中,将他吵醒。这哭声麦贺林抽抽嘴角,不知道是他太倒霉,间隔这么久再来又碰上了康晓冬,还是这货根本就是经常来这边哭!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她还有什么可哭的?是哭自己没当上院长?还是哭老公对她太好?这个女人命已经很不错了,该哭的应该是他才对,年的医疗教育,他就落得个看守仪器的工作,现在唯一擅长的就是签字了。
与他相比,康晓冬的任何烦恼都像无病呻吟一般可笑!他耐下性子,想等着康晓冬哭够了,离开了,再出去。不然两次被自己撞上,对方恼羞成怒,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的。他万年不怎么响过、平时只当手表用的手机,居然此时欢快地鸣叫起来。他愣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首已经有些陌生的歌是他的手机铃声。
黑着脸接起来,却是一个同事找他。昨天这位同事一脸屈尊降贵的表情,大驾光临办公室,想让一个亲戚插队做检查。这种事麦贺林经历得多了,以他的资历与背景,医院里谁他都惹不起,所以哪怕心里讨厌这些人,也得笑容满面地答应下来。谁知道,居然今天就来催结果。
他三言两语地说完,要同事明天再来取结果,挂断电话,康晓冬已经转过来,看到了树后面的他。四目相对,麦贺林脸色比康晓冬还要难看。
康晓冬已经擦过脸了,除了眼眶有点红外,看不出刚刚哭过的痕迹。她也想不到,自己上次撞到他会久没敢过来,今天实在憋不住了,居然又撞到这个人!
麦贺林嘛,她上次撞上他的时候,怕他嘴不严到处乱说,毁了她苦心经营的形象,曾经刻意打听过他,还为此很是提心吊胆了一阵子,结果什么风声都没有,她还在心里夸了两句这人挺识相。
如果此时两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心声,怕是要忍不住一起叹息一声:孽缘啊,连想法都一模一样。
风过无痕的两起意外相遇没能在康晓冬心里留下任何涟漪,可是麦贺林却忍不住开始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了。她依然工作出色,时不时能看到高进松来接她、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小花园中的偶遇再也没有发生,哪怕麦贺林天天都会过去,雷打不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关注一个大自己岁的女人,他没谈过恋爱,甚至连爱慕的对象都没有,天生这方面反应迟钝。他只是忍不住在每一次开大会时寻找她的身影,每一次去食堂时频频回首寻觅,连去化疗科的次数都不知不觉增多了。
直到前年年底,医院开新年联欢会时,他才惊觉,自己似乎喜欢上康晓冬了。
联欢会的气氛很好,便是麦贺林有点不合群,这种场合也是极喜爱的。因为无论是谁,都只尽情玩乐,不谈公事。
真心话大冒险环节,麦贺林成语接龙输了,选择了大冒险,冒险内容,就是向在座的一位女性约舞,被拒绝的话,要喝掉一杯红酒。
做为一个纯粹的东北人,麦贺林的酒量浅得惊天地泣鬼神,别说一杯红酒,就是啤酒,他都能醉死过去。
单位的女性,他最熟悉的便是蒋诺了,可放眼望了一圈,却没看到她,其他人,大约被拒绝的可能很大,麦贺林小心谨慎惯了,何况他不想被惩罚,喝醉酒什么的,丢人是一方面,没人照顾,他估计连出租屋都回不去。
最后他看到了角落里笑得温和的康晓冬。今年她换下了常年在身的白大褂,穿了合体的套装裙,成熟女性优雅美丽差点晃花麦贺林的眼。
鬼使神差的,他慢慢走到康晓冬面前,伸出手邀舞。别人的小声议论他听不到,他就那么定定地直视着康晓冬的眼睛,专注而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