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不嚷嚷也许不要紧,他一嚷嚷,事情就大了。当然是因为有人把爹的嚷嚷声传到了一些头面人物的耳朵里,爹就倒了大霉。
自从爹那么嚷嚷了几句之后,我们这个家就一直忐忑不安,并感觉到迟早会出事。果然,这天早晨,爹还没有起床,就过来了两个民兵。这两个民兵,也不是什么外人,甚至要算是自家屋的两个侄子,但这两个侄子进屋的时候,就不再是两个侄子,而是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他们穿着黄色的衣服,手里抄着红缨枪,表情极其严肃地走进了我们家。
爹就感觉到大事不好,但爹还是冲着两个侄子笑了笑,说,娃子,啥事?
两个民兵的侄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还是叫了声厶爹,说,大队叫你去张儿山。
张儿山是个办学习班的地方,几乎全大队的人,甚至这一带的山里人都知道。学习班当然不是一个好地方,去那里的人都是叫劳动改造,一住就是三五个月,甚至半年。住学习班的人不仅白天要做很重的体力劳动,晚上还要开会学习到深夜,吃住都不是人的地方,有人还在那里寻了短见。
妈一听说要爹去张儿山,就突然哭了,好象爹不是去住学习班,而是去坐牢似的。
妈一哭,把一家人都带哭了。一屋子的人,哭成一团,好象要用哭声来改变爹的命运。爹反而不哭,他象个壮士,大义凛然地挥着手,对两个前来催他去的侄子说,不就是住几天学习班?走!
爹虽然大声说了一走,眼角处却也有了眼泪。他生离死别一般地看着妈说,我走了以后,你可要好好跟我看着这些娃子们,娃子们要是少根头发,我回来也要找你算帐!
妈赶紧说,娃子们倒是不要你担心,我只是担心你在那里,会不会受不了?
妈心里很清楚,爹自小就被父母惯养着,并没有吃什么大苦,也没有受过大罪,学习班那种不是人吃住的地方,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我不怕!爹象李玉各临行喝妈一杯酒似的壮烈起来,说,真金不怕烈火烧,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慌!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放我回来的!
妈一边跟爹准备着行李,一边顺着爹的意思说,是的!你很快就会被放回来的!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就是一床被子。妈想也没想,就把那床最大的被窝捆好,递到爹的肩头,象哄小娃子似的对爹柔声细气地说,到那里听公家的话,争取早日出来。爹很清楚,妈说的公家,既是指组织,也是指某个个人。爹看到妈虽然这样说,眼里已经有了泪水,便也劝着妈说,你放心,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我没得什么大问题,我也没贪过一分钱,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妈含着眼泪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爹说的这些。可是,等爹一出那个山岗,妈就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暗,让听到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爹进了学习班,才知道那里真还不是人住的地方。那地方原来就是一个队上的牛栏,用来关牛的地方。房屋特矮,还没有窗子,关上门,里面比牢房还要黑暗。好在爹已经把事情想得很坏,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爹放下行李,其实也就是放下那床被子,然后打开,铺展在一个铺位上。铺位很窄,爹的被窝几乎可以既当作垫被子,也可以当作盖被子。爹在铺被子的时候,有几个住学习班的人前来偷偷地瞄,他们想知道这个新进来的是谁。当他们看到来人是我爹,曾经的大队会计时,他们就在暗处摇了摇头,并等爹转过身来,和他们说几句话,没想到,爹还没有转过身来,就自言自语地说,妈的!老子忘了一件大事!没带枕头来!
几个站在牛栏外的人就禁不住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说,饭都没你吃饱的,还想个什么枕头?你当这里是你享福的地方?
爹也觉得自己说这话不合时宜,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调侃地问那些人,你们都是犯错误进来的?
那还用说?那个刚才回话的人说,不犯错误,谁敢把我们弄这鬼地方来?
爹看了看那一排又一排的牛栏,又调侃,看来,犯错误的人还不少呢!
有个汉子说,这个年头,想犯错误太容易了,想不犯错误,太不容易!
爹就接着问,难道真是我们错了?
那汉子赶快打住爹要说的话,警告一般地说,这话可不能瞎说,让人听到了是要罪加一等的!你想想,不是我们错了,难道还是别人错了?
虽然汉子的别人二字弦外有音,大家还是谈虎色变,打住了要进行探讨的话题。
那天晚上,爹反倒睡了个安稳觉,因为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并知道来学习班,不是让他来享福的,是来受罪的。
可是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力量,第二天一整天的捡石头,把从来没干过如此重活的爹,从小就没受过大累的爹,累得筋疲力尽,连洗脸洗脚的力气也没有,吃完晚饭只想倒床就睡。
爹究竟是个爱干净的人,文化人,爱讲究,他硬撑着洗完了脸和脚,正准备上床好好睡一觉时,一个民兵拿了一张纸和笔过来,恶声恶气地对他说,写检讨!把这三页纸写满!不老实交代,明天做的就不是今天做的事了!
爹嗯了一声,将那人打发走,他就一边看着那纸和笔,一边寻思着,明天不是今天做的事,那明天会是什么更糟糕的事?难道要我吃屎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