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1197年,12月5日,冬季。
深夜之时,夜色如铁幕般凄冷。
高耸的教堂矗立在小镇的中央,白色的大理石在黑夜中失去了光泽,彩色的玫瑰玻璃窗也黯淡,教堂犹如黑铁打造的十字架插在了荒野上,让人望而生畏。这个小镇叫库伯镇,位于欧莎的最南端,属于边陲地区,游离在这个国家的边缘,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有外人知道。
一辆外表朴素的灰色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教堂前的圆形广场,广场上整齐地停着数十辆豪华精致的马车,车厢的外部雕刻着镂空的花纹,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广场中央矗立着的那座铜像。
那是一尊魔女被处以火刑时的铜像,魔女受刑时那痛苦的神情被刻画得入木三分,仿佛能听到她临终前的诅咒,雕刻者还用了寓意的手法,将熊熊的烈火雕刻成了蛇的模样,蛇的鳞甲上流动着火焰的行迹,那些蛇像美杜莎的发丝一样缠绕在魔女的身上,撕咬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这是一个崇尚魔女的教团,它的信徒们向魔女被烧死时的铜像祈祷,就好比基督教信徒向耶稣被钉死的十字架做礼拜。
从那辆朴素马车的座驾上走下来了一位全身被黑色长裙紧紧包裹住的女人,她甚至把头发也塞进了头巾里,只露出脸部和双手,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正在经受苦行的修女,但她有着与修女不符的修长身材与纤细的手臂,倒像是贵族家的那些经过良好教育的女仆长。
黑裙女人凝望着那漆黑如夜的教堂,只觉得那像是一座被武装起来的城堡,已经做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又像是一口漆黑坚固的棺材,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您好,新客人,请让我检查一下您的车厢,根据这里的规矩,只有女性才有资格进入这里。”
教堂的守卫踏上前来,声音柔和,竟出乎意料的是个女性的声音。她披着青灰色的长袍,蒙着同色系的面纱。
“嗯,没问题。”
黑裙女人的声音清澈动人,像是有溪水在耳旁流过,她撩开了身后的纱帘,让对方将身子探进去。
那是一副美得叫人惊心动魄的画面,纱帘被撩开的那一刻,让人感觉到有金色的光芒从车厢里泄出。与车厢简陋的外表形成对比的是车厢内精致的装饰,厢壁上镶刻着精致绝伦的蔷薇图,后座上则铺着毛茸茸的白色毛毯。金色长发的女孩恬静地侧躺在后座上,呼吸之间散发着如蛋糕般甜腻的香气,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昂贵的浅蓝色欧莎裙,上面点缀着白色的玫瑰和缎带,玫瑰里含着细碎发亮的宝石或珍珠。
这辆马车就像是一间微型的温室,外面是萧瑟刺骨的寒风,而内部却滋养着一株含苞待放的金玫瑰,让每一个有幸看到车厢中的人都会产生一种窥探到了正在熟睡的天使的庆幸。
“您应该不会怀疑车厢里还藏着其他人吧。“
黑裙女人的嘴角勾勒出亲切的笑意。
“不.....那怎么会呢?“
蒙面守卫的呼吸透着急促。虽然这节车厢里还有许多可以藏人的地方,但那样做的话就等于是在怀疑这个女孩的品行,这样美丽的女孩怎么可能会在如卧室般的地方窝藏男人呢?如果真的藏着其他人的话,那也只会是一位配得上她身份的女仆。
“能告诉我今晚这里发生的事吗,毕竟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这里。”
黑裙女人拍着对方的肩膀,她的笑容介乎于营业性和天性之间,让人没有任何的不适。
.“很乐意为您解释,新来的客人们。“
蒙面卫士接着说:“今夜是神降临的时刻,信徒们从各个世界的角落朝圣于此,我们将共同前往天国......“
她将双手合十在胸口,声音如梦幻般飘渺。
黑裙女人没有说话,而是把视线落在了魔女的铜像上,她的瞳孔是深邃的紫色。
......
教堂里亮如黄昏,吊悬在中央的水晶灯缓缓旋转,上面燃烧着数千支蜡烛,泻下了如洪水般的光明。在它下方的是无数的信徒,他们穿着青灰色的长袍和面纱,做着祈祷的动作,昏黄的烛光在他们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沉默而静谧的铜膜,使他们看上去如雕像般虔诚。
彩色的玫瑰玻璃窗被木板钉得死死的,封住了光的出口。红色的地毯从十字厅的两侧一直延展到圣殿,地毯上铺满了鲜红得令人惊心怵目的红玫瑰,仿佛铺在地狱之门前的血路。本来应该安置在圣殿上的十字架或玛利亚的雕像失去了踪影,取而代之的一具恶魔的骸骨。
这具骸骨通体呈烧焦般的黑色,且拥有着狭长狰狞的四肢,因此能像人骨一样盘坐在圣座上,但与人骨不同的地方在于它背后的双翼骨架以及那过于畸形的头骨。它端坐在本应该放置圣物的地方,仿佛恶鬼侵占了神的宝座。
这是一场召唤恶魔的仪式,正如门口的卫士说的一样,今夜是神降临的时刻,但在崇拜魔女的人的眼中,恶魔才是真正的神明。
在人们看不见的阴暗阁楼之上,一双阴冷的眼睛正以俯瞰者的姿态望着下方。
素白的法袍一袭拖至地面,金色的丝线在上面绘出繁复亮丽的花纹,她将双手交叉在背后,神官的高冠加持在她头上,恰似神殿中的贤者那样。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副大型的油画,赤裸着身体的女人躺在在深渊般的黑暗之中,深神色却是那么的恬静淡然,画师特意将女人的的全身画得很模糊,仿佛为她笼罩上了一层圣光。
如贤者般的女人始终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上帝俯视人间。
冰冷而坚硬的管状物抵在了她的背后,即使隔着厚实的法袍也能感受到那东西的危险性。
那是一只火铳,浓重的火药味弥散在了整个阁楼。
“不准回头,不然就打烂你的心脏。“
与火铳相伴的是沉重不自然的年轻女音,可以想象的到那人正一手扣着扳机,另一只手捂着口鼻。
过了好久,如贤者般的女人开口了,声音平静如湖,湖底涌动着嘲讽的暗流。
“恭贺圣职者大人莅临于此,传说你们的任务是行走在这个国家的阴暗面,用匕首割下黑巫师甚至是恶魔的头颅,很荣幸你们能亲眼为我见证一场盛大的葬礼......或者是生命的诞生。”
“我不是圣职者,国家没空管这个自生自灭的城镇......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这个教团的教主吗。“
对方的声音正如那火铳的管口一样冰冷。
“不错,下面的人都是我的信徒。“
“这些人在做什么?我知道你们正在进行一场召唤恶魔的仪式,但我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您怎么看您身后的那副画?“
教主的身躯巍然不动,她的视线自始自终都没离开过下方一刻。
“不入流的作品,用来装饰异教徒的卧室刚好合适。“
忽然间,教主发出了轻微的嗤笑声,但转瞬即逝。
“它的主题是死与新生,如果您仔细看的话,您会发现作为背景的黑色部分其实是无数的恶魔相互扭挤在一起,少女在恶魔群中堕落,也在其中获得新生,她恬静淡然的神色其实是她死去时的表情,她在死去的那一刻,全身发出了圣洁的光辉,这说明了她走出了地狱,到达了天堂。”
阁楼上的摆钟发出了沉闷的滴答声,提醒已经到了约定好的时间。隐藏在教堂各个角落的风琴和管弦忽然奏响了,犹如盛大仪式的开幕,介乎于诡异和神圣的宗教声乐回荡在教堂的各个角落。同时,海潮般的诵念声响起,但仔细听的话会发现每个字符都充斥着不和谐的语调,如同魔鬼的轻声细语。
教主平静的目光变得喜悦了起来,犹如孩子看到了心爱的玩具,喉咙里挤满了说不出的欣喜,素白的法袍因为她那颤栗的身躯而抖动了起来。
“终于要开始了,我心爱的孩子终于要醒来了。“
“孩子?谁是你的孩子?你是想说那个即将被召唤出来的恶魔是你的孩子吗?“
那个声音依旧是如此冰冷。
整间教堂密不透风,蜡烛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陡然摇曳了起来,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烛火悄然熄灭,再度亮起的时候却燃烧着绿幽幽火焰,整间教堂一下子从黄昏的微明过渡到了冥界的幽暗。信徒的影子被绿色的火光投影到墙上,水晶吊灯落下绿色的幻影。
浑身裹着白色绷带的少女被教徒们从左侧的十字厅抬了出来,少女跪坐在肩辇上,像圣女一样做着祈祷的姿势,又像是即将被送上刑场的魔女。在十字厅的右侧,一口漆黑的棺木缓缓驶出,棺材的体积非常大,甚至能装得下那具恶魔的骸骨。
相向而行的两支队伍踏在血红的玫瑰地毯上,仿佛某种交接仪式,他们最终会交汇在那具恶魔的骨骸下。
“您听说过恶魔召唤的法则吗?母亲为了召唤恶魔,特意将自己垂死的女儿作为祭品奉上,这样一来,被召唤出的恶魔就会有女儿身上的气息甚至拥有她的记忆,母亲会认为自己的女儿依旧活着,不过是换了一个形式。”
教主的眼珠在颤抖,如同失明者看见了光,她始终都没有在意抵在自己身后的火铳。
“让他们快点停下。“冰冷的声音多了一份愠怒,枪口猛烈地向前戳。
“没有人能叫停这个仪式,即便是我死。”
风琴和管弦在演奏,信徒们在念着咒语,二者交织出的声音笼罩在了整个教堂的穹顶,少女跪在了骨骸盘坐的膝盖上,像是恶魔骨骸的供品。白色披风的信徒们用轻柔的手法为她解下绷带。她的手臂、背、大腿、肚子上蚀刻着毛骨悚然的咒文,让人联想到法老墓中的壁画,她的皮肤是干净的深褐色,眼睛紧闭,垂下纤长的睫毛,乌黑浓密的长发在她身后披散开来,她的表情正如画上的一样,恬静而淡然。
在绿焰的冷光中,焦黑色的骨骸流动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光泽,预兆着它随时都会活动起来,少女跪在它的身前,并没未它添上一股阴柔之美,反而衬出了它的威严与暴怒,在渺小的人类面前,它伟大得如同神祇。
白色披风的信徒将一个内侧布满了锋利锯齿的手铐铐在了少女的手腕上,少女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阵,殷红的血液从手铐的内侧缓缓溢出,沿着她深褐色的皮肤流下,一直滴在恶魔的骸骨上,每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联想到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章节。
血色的雾气弥漫在教堂的上空,连月亮都被浸染成血色,那是不吉祥的征兆,是恶魔降临的号角。
“你对你的女儿这么残忍。”冰冷的声音逐渐化开,露出了冰川下的熔岩,对方并非是在质问,而是在陈述令人愤怒的事实。
“她已经快死了,她最多活不过明天,魔鬼已经入侵了她的体内,我只有把她变成另一个魔鬼,才能从之前的那个魔鬼的手中逃脱。“
教主的声音滞重得如磐石,她也是下了巨大的决心才这样做的,如果行的话,她也希望向牧师求助,可牧师只会把她的女儿当作魔鬼,能拯救她女儿的只能是另一个魔鬼。
仿佛受到了来自命运的感召,恶魔的骨骸抬起了高昂的头颅,它的每一寸骨头都微微颤栗,焦黑的部分慢慢剥落,露出了煞白的骨头,一个新的灵魂正在从一个身体进入另一个身体,它几乎能听到自己那颗已经不存在的心脏在跳动。
狰狞可怖的骨骸徐徐起身,关节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它像捧起自己的新娘那样捧起了跪在自己膝盖上的少女。
不仅是少女的鲜血给了它力量,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咒语,每一架风琴的音符,每一盏蜡烛等等......都是它力量的源泉,就好比一群木偶师操控着一个巨型的木偶。
恶魔捧着少女向前放迈去,黑色披风的信徒们合力拉开了那口漆黑的棺材,那本来就是为它准备的,当恶魔捧着少女躺下之时,这场盛大的仪式就结束了,第二天的早晨,恶魔会自动从里侧把棺材掀开,到那个时候,少女已经消失了,恶魔也拥有了完整的肉身,它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找到它的主人,也就是少女的母亲,这个教团的教主,单膝在她面前跪下,献上忠诚。
已经结束了,这就是今晚的终结,无论身后的人开枪与否,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充其量就是第二天早上,新生的恶魔跪在教主的尸体前,向已经身在地狱的她献上忠诚。
教主在嘴边勾勒出了胜利者的微笑,但转瞬即逝,下一刻,她的面部微微扭曲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
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恐惧和惊悸,她不敢相信地望着下方所发生的事。风琴和管弦乐的演奏仍然在继续,但信徒们的诵念声却戛然而止,高级的信徒们也凝固住了,包括那恶魔的骸骨,它仿佛是感受到了恐惧一样,向前迈去的脚步陡然止住。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那口漆黑的棺材上,除了体积较大之外,它的做工也是顶级的,每一寸都由名匠手工打磨,木材选自北方森林中精灵栖息过的树木,这是教主特意为这次仪式所准备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棺材里应该堆积着上百朵盛开的白蔷薇,因为那是她女儿最喜爱的花。可意外偏偏发生了,除了白色的蔷薇外,还多出了一件东西——一个女人,她的全身上下都黑裙包裹。
她躺在蔷薇的花海中,用亲切的微笑迎上了周围人诧异惊奇的目光,白皙温和的脸庞如恰似天鹅的羽毛笔在纱上轻描淡写,与周围的白蔷薇形成了绝配。
“仪式就这样结束了吗?我还以为可以再多躺一会儿。“
黑裙女人从棺材里起身的动作优雅如吸血鬼,起身时她顺势扯下了自己的头巾,身上所绽放出的光芒似乎洗礼了整间教堂。
妖姬般辉映的银丝泻下,散射着月光之辉。她一边起身一边拉开身上的黑裙,等到她真正直立的时候,人们才终于看清她的全身,没想到黑色的裙装下居然是一身圣洁的白色,身形与那些白玫瑰没有明显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