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子雕塑面前,盘坐着一道枯瘦身影,乍看之下,几为是老子幻影,实则陆远心知,那是葛连真人。是葛连真人有意与他神识相交,将他引来此处。
“小友,坐。”
陆远在葛连身旁盘腿而作,冉冉云雾缠绕腰际,好似身在幻境。
“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
葛洪着抱朴子一书,分为上下二本,将融合道教思想,炼丹秘法,医道圣手的上本传于世人,而融合内经修行,外功浇筑的下本,作为葛清派密宝传承下去,葛连所言,正是抱朴子开篇之语,陆远也曾读过。
世间大贤众多,着书数不胜数,陆远不可能全部熟知,他对抱朴子一知半解,不知葛连想要表达什么,思忖片刻,故而以道德经对言。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葛连微微一笑,摇头温和道:“小友不修玄道。”
陆远虽身着葛清派道袍,在龙虎山住了一年,在葛连闭目打坐的真身旁时常晃悠,但他却知道,陆远不是道教门人,血肉经脉中不流道教内力。
“玄之者也,存乎天地大道,存乎万物之间也,老子大贤,存天,地,人三道之理,世人虽不修道者多,可明玄者皆是。”
陆远这破末歪理,令葛连摇头笑叹,如那佛教文殊菩萨掌智慧,世人皆智,那便世人皆习佛法了?不可取也。
诚然世人愚者众智者少,葛连又道:“小友认为,何为道?”
葛连本以为,陆远会与他接而诡辩,大论道法,侃侃而谈,未曾想到,陆远沉默片刻,却是摇头一笑:“晚辈才疏学浅,口耳之学,何遑与前辈论道,不免相形见绌,在晚辈看来,世人皆有其道,草芥有草芥之道,日耕夜宵,秉烛苦读,博得一朝功名。王孙有王孙之道,笙歌达旦,膏腴贵游,求得一隅安生。天子亦有其道,虽座列权极,却也心系国事,忧国忧民,落得百姓安康。晚辈比之草芥尚优,比之世家不如,晚辈之道,不过习武保命,读书识字,若徭役征调,愿为国效忧,于太平盛世,愿兼济贫苦。处世不争斗米之恩,隐世愿与挚子偕老,便是此生晚辈立足微末凡尘之道。”
葛连频频点头,至少他是个诚恳殷实之人,有切身实际追求。世人虽不习道教之道,但皆在大道天理之中。
“前辈,龙虎山每甲子采茶祭将至,葛清派诸多师兄弟还寄前辈主持礼仪,开张盛典。”陆远不往来事,虽与葛连相谈甚欢,但采茶祭尤为重要,今日葛连引他入八景宫,机会难得,说什么也要将其唤醒了。
葛连微笑不答,反倒指着那九层道台上的老子身像,继续论道:
“此为贫道之道,贫道连天地都不要,便要与老子游。”
陆远无奈,道有什么好论的,他又不习道家法门。不过这葛连也是癫狂入魔了罢,老子已驾鹤西去上千年了,他还怎么与老子游。
“前辈,昔日有汉留侯张良晚年罢官弃侯,与赤松子游,但那时天下始经战乱,狼烟四起,汉初三杰力挽狂澜,终于平定,张子房有匡扶天下,救治万民的功绩,才能功成身退,不问世事,一心向道。前辈,如今天下四海升平,不需谁来救助,但龙虎山上十几位追随您的弟子,还需要前辈扶持啊。”
陆远有些失望,本以为葛连虽然闭目打坐,闭关一年,但实是心系葛清派的,没想到他是真的撒手不管,只顾自己。
葛连有些意兴阑珊,捋捋胡子,沉默不语,陆远借古讽今之言,似乎有些道理。
“前辈,老子之无为,不在大罗山八景宫内,不在函谷关外,不在这座铜人雕塑上,而在真真切切的天下百姓之中,老子是大贤,他之道,不是我这般凡夫俗子守得寸土与人厮守的浅薄之道,而是为苍生离乱诉语忧衷的上圣之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陆远声情并茂,欺身至葛连身前一尺,就差掐住他肩膀,与之诉衷肠。总之陆远决定,无论如何要将葛连从八景宫抬出来,抬下大罗山。
八景宫内有九道奇观,但九乃数之极,老子“不敢为天下先”,故称八景宫。
“走罢,陆远小友。”
许久过去,葛连似是明悟了什么,而后微笑起身,与陆远离八景宫而去,也不知,他是何时知悉了陆远姓名。临走时,回望了那八景宫内正中央九层道台上的铜塑雕像一眼,轻声叹息。
“不知几时,我葛清派会有一劫,几时,几日,贫道不知。”
葛连真人随陆远出关,龙虎山欢腾雀跃,葛清派门人弟子虽然不多,但凝聚力却是很盛,冷清也有冷清的好处,便是那终日蹙眉不展的小道姑,也喜上眉梢,破天荒的拜谢了陆远一回,令陆远不觉尤为不适。
在众人皆为葛连真人道喜,直言师父喜收贤徒,后继有人,便是陆远也自觉拜倒,要行拜师礼时,葛连真人却是托住了他,不让他跪下。
葛连真人指在陆远心窝处,郑重其事说道:“你之心有你之道,但你之根在田穰苴,莫要让条条框框束缚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