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杜睁目凝视,屏息静听,从来不知,李枺绫与叔祖在数十年前竟然险些短兵相向。
“当时老夫以为一切都完了,这种高手百年难得一遇,纵使我凭借乾元功与吸功大法之玄奥,依仗一个甲子的年岁修为,吸收各路高手所得内力,堪堪可格杀强敌,可老夫这带病的身躯,冢中枯骨,被她所伤,也撑不了多时,老夫去矣,复仇大计自然烟消云散。就在老夫决心拼死,挣断缚身铁索,出洞与她决一死战之时,那人却怀抱女童兀自转身离去了。”
方杜闻之默然,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从前已是对昆仑仙宫多有高看了,却未料到此人之强,竟可与叔祖拼死。近些年叔祖的暗伤辗转复发,已难压制住,那人年岁虽高,岁星相力却早已大成,容颜永驻,内力有增无减,纵使叔祖有吸功大法续命,也是杯水车薪,要说谁先去见老子,却还难说。
“或许她是心仪那女娃,与她一样的苗子,可习星宿法门,欲将之抚养成人,故而不肯与我死拼,或许是她心高气傲,自认左手可翻吐蕃,右手可镇岭南,浑然不将老夫放在眼里。”
“当年我将残存族人迁至方家村,隐姓埋名,掩人耳目,躲避皇帝追杀,老夫不知那人是如何得知我还在世,亦不知她是如何得知我的藏身之地,但那小女娃总归是我们族人,被她抱去,也是因果纠葛,若她将来识相,感恩祖宗,共灭李唐,则可与之勠力同心,若她不识相,老夫也只能大义灭亲了,毕竟仙宫心法诡异,大成之力天下无敌,非同小可。”
老者言辞之间说不出的疲惫,咕咚不停的喉咙仿佛都蒙上些许干涩,许久未向殷红的太宗画像吐血水了,仿佛在这阴冷枯寂的山洞中,与李唐斗了一辈子,斗得累了,都是虚妄,末了,长叹一声,转身望向岩壁另一侧,与之相对的绢丝布帛,那布帛一如往常,绸缎如洗,不染纤尘,画上金缕为边,银幕为褙,画中陈国公侯君集身披铠甲,怒目而视,不知是在望着坐下枯槁老者,还是直视丈外血污画布中的秦王李世民。
“大哥,那一天不远了,世人欠我们的,终需还。”
方杜静默退下,见老者闭目歇息,不复言语,似又入定,便退出紫云洞,紫云洞外莺飞草长,虫鸣鸟啼,一丈之内是灭族之恨,不共戴天,有一个老人为此苦侯百年,不肯撒手,一丈之外是湖光水色,鸟语花香,看不见任何尘世污浊,整座罗浮山在方杜眼中竟如此不真切,仿若易经中虚幻缥缈的仙霞,望之云雾里,触之不可及,一面是滔天巨焰,一面是万般空净。方杜将厚重的手掌放在山体之上,五月的炎阳如流火透过青岩传到五指腧穴,恍惚间似见到李枺绫挥掌荧惑,欲断罗浮的缥缈身影,一时竟头晕目眩,掩额叹息,他这一生是为氏族而活,为复仇而活,若是二十年前李枺绫将叔祖带走了,那他将为谁而活。
方杜回广州府去理门派事务,亦将塞外回纥之行提上议程,那仙娥河上游的神药“鹤胥龙涎”这般传神,能够延续十年阳寿,说不得费尽代价也要争夺一番,毕竟叔祖时日无多了。这里方杜心绪惆怅,依老者之言为吐蕃活佛回敬誓信,另一处那周亦染畏惧主上怒威,竟是直言与净因和尚相见恨晚,眼巴巴地要去相送一番,山川湖海,送君千里,方杜与陈洛先留不住二人,浪子与和尚已离了广州府十里有余了。
周亦染手持纸扇,蹁跹依然,又恢复了往日不惧礼数不拘小节的模样,面上噙着笑意,将乌褐青丝纶得竖起,心道这番冒险回宗,既无责罚,亦无贬斥,料想是将永溪乡里相救缘道惜的过错蒙混过去了,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非但如此,周亦染想入非非的花花肠子又活络了起来,坏了大哥好事不受罚,救了缘道惜一命终是让她另眼相待,此消彼长,莫非门派打消了与惜儿为敌的念头,而惜儿又感激我救命之恩,我与她并非无缘再见呀。
倏尔又想到,自己与她在钱塘府相遇的转瞬回眸,江淮烟尘之地遗世独立的清莲身姿,夜别雁荡山的月下追逐,见她与缘道修执手而去,心痛如绞的记忆,甚至在永溪乡里,捏住他衣领,扇他一巴掌的清愠薄怒,种种风情,足令浪子心神荡漾,心驰神往。
想来也是大哥看开了,与其格杀勿论,不如兼并怀柔,于是放弃暗杀惜儿,让我出马,想我万贺门赤天王神功盖世,钱塘府大才子风流倜傥,江淮之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苦心孤诣数年,赤诚相报,终是让惜儿明白了自己拳拳之心。以我之风采,俘获惜儿的芳心已是指日可待。
虽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仍得意过忘形,周亦染已将缘道修抛之脑后,就在思忖何时何日,将缘道惜接到广州府,奉为上宾。这般眉飞色舞之迹,竟向同行的净因和尚炫耀起来:
“善哉善哉,慧师额头饱满,耳垂生光,口颂禅意,作比丘相,想来入了佛门已有不少时日了。”
“贫僧幼时记事起,便皈依逻些,遁入空门了。”
周亦染闻言点头,复又叹道:“原是如此,我佛慈悲,为世上人扫尽贪嗔痴,带来无量佛光,而佛自身,却是为渡天下人之苦海,坠入业火深渊,有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门之人,真正是以己菩提身,强渡世间人。”
那是地藏王菩萨,净因有些不明就里,一路走来,但见这周亦染施主时而颓然,时而高亢,此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与自己颂出偈语来,净因毕竟是佛门中人,见他心中似有难渡的苦海,佛心顿起,捏起百衲衣的袖子,合掌拜道:
“周施主,可是有什么难渡的苦海,贫僧修习虽浅,却也可以为施主看破一二。”
未曾想到周亦染望了望他,假以思索,竟淡笑道:
“慧师自小遁入空门,一心向佛,我之苦海,你又何曾渡过。”
“是何苦海?”净因不解。
“若说人伦之苦,子戍边百战死,血亲天人永隔,不得孝道,慧师定然见过,若说世间诸般学问,习至老而难明悟,此授业之苦,慧师亦曾感同身受,若有仇怨加身,终生不散,此冤冤相报何时了之苦,慧师自然通达,可这鸢尾不得同林栖,鸳鸯不得凫水游,她如明玉,我如走兽,相知相思难相见,此情海之苦,慧师又何曾品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