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因一手提起那活蹦乱跳的鹦鹉,佛指轻抚鸟儿背脊绒毛,细细揉捏,却是将鹦鹉吓得汗毛乍起,脖颈收缩,不敢动弹。说来也怪,往日里与陆远争锋相对,拔喙相向的畜生落在净因手上,却是歇了神,如只土鸡一般,大气也不敢出,二人之景,一如西天佛祖大手挥过,金光万丈,降服金翅大鹏,收归灵山,这鹦鹉落在净因肩上,亦是乖巧伶俐,伺候高僧左右,法相庄严。
那沾了一身污泥的孩童本是呱呱大哭,涕泪俱下,然而见着方霖过来,却是挣扎起身,一个箭步扑倒在方霖襦裙摆下,在陆远错愕神色下,竟是大呼:“娘亲,娘亲。”孩童捏住碎花裙子,搂得甚紧,将一身污泥滚落在方霖身上,好好的素白裙子开了花,令她既是羞赧,又是好笑,也不顾亲疏有别,脏乱一身,便把李复荣抱了起来,提在身上。
“年余未见,你都会说话了,这般调皮习性,倒是让神尼前辈好生头疼罢。”
不过三岁的李复荣刚至牙牙学语的年纪,听不懂方霖的意思,亦不太记得护送他一路下江陵的净因和把他从九龙江里捞起的陆远,只依稀记得面前这张清丽面容特别亲切,应是吃奶的年纪里日夜抬头看见的人。李复荣挠挠脑袋,眼珠儿滴溜一转,突然从手里变出一支垂丝海棠,递给方霖,口中喃喃道:
“娘亲,吃。”
这垂丝海棠本是生长在江淮一地的富贵之花,不知怎得被缘道惜移接到永溪乡,闭月花河内有一簇枝干高挺,树冠疏散的花树,便是这妖冶海棠,海棠花五瓣散开,内蕴花蕊,闻之清雅,触之柔软,花瓣之下有细腻柔毛,一捏成粉,花期甚短,却如胭脂一般紫红,嫣而不媚,淡雅不已。
李复荣不知何时从团团花树缠绕下钻了进去,竟摘了这么一朵回来,方霖不解他的意思,正要伸手去拿,却见李复荣攥紧枝桠,在她错愕之下,送到嘴边,一口咬掉三片花瓣,大口咀嚼,吃下肚去。
“呀,你这顽童…”方霖怕他年幼体弱,吃坏肚子,有的花本就有毒,便连忙运功拍在李复荣肚脐上,想要逼他将花瓣吐出来,五指触及李复荣肚脐时,探到了稚嫩的经脉网络,竟是惊讶发现,这乳臭未干,奶声奶气的小子,一身体格却是内蕴灵气,一条盘旋在腰身的带脉宽阔无比,血液炯炯而流,竟是将方霖催入的细微内力尽数吞了去。
惊诧之下,方霖五指拿捏,细细探查李复荣周身脉络,发现主导脏腑消化的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俱是柔韧非凡,有异于这小小年纪的稚嫩身体,而其他经络受之滋养,却也宽厚许多,莫非这小子自小修习了武艺,已会呼吸吐纳?方霖心生疑惑,李复荣尚在襁褓之中时,几于普通孩童无异,甚至他的娘亲殷夫人终日劳于政务,体质甚至是较为虚弱,自己临走时亦是告知了神尼前辈,莫要教他习武,莫非神尼前辈还是传授了李复荣武艺,要他将来去剑南道报仇么。
那垂丝海棠被幼童吃了三片,尚有两片挂在花骨上,随风摇曳,却是坚毅,不肯凋落,方霖见这成片花海常年盛开,离奇诡异,心中若有所思。
“你经常吃这里的花朵么?”
孩童懵懂,不知所以,摇摇头又点点头,方霖接过他手中的枝桠,启唇咬下一片花瓣,细细嚼碎,这垂丝海棠看起来甚是青翠欲滴,吃起来却是干瘪如纸,寡淡无味,甚至还有细碎苦味,料想稚嫩幼童什么也不懂,不知其中滋味。
方霖摇摇头,碎花末下肚,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这垂丝海棠微红淡紫,如清淡胭脂,一如女子靥下粉饰,额上花钿,颇为天宝皇帝所喜爱,常将杨贵妃比作此花,说她善解人意,因此垂丝海棠常被人用来比作美人,又说此花结果后酸甜可食,可制蜜饯,不过方霖吃了,甚觉无味。
若是别人这般尝过,入口乏味,也就罢休了,可是方霖心思细腻,直觉敏锐,冥冥中总觉得有什么异样,这南靖县的花花草草,定是与别处不甚相同,犹记得被陆远带到那水草丰茂的蒙泽上,大榕树下的芍药花碾碎成药,竟能治好她脖子上的蛊虫之疾…
陆远扯了一张大布,游走在芙蓉庵前的花丛之中,采摘簇簇花朵,却是方霖授意。要说此地当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种类繁华,眼花缭乱,甚么不知名的,没见过的都有,一个时辰过去,真觉得自己要腌出一身香味了,终于是采集完毕,拾掇出来,方霖已洗去一身污泥,静候此地。
“这两朵…不是一模一样么?”
陆远将各色各异的花枝摊开在地上,一样采了两三朵,任她试药,见方霖拾起两朵大红花,那花花瓣累多,层层叠叠,向内微裹,欲拒还迎,如玉女之手,真是含苞待放,方霖将两朵花细细比对,轻触花蕊,清嗅味道,而后将一朵扔掉,一朵留下。
“不一样,虽然都是蔷薇,然而一朵是峨眉蔷薇,一朵是七姊妹。”说罢将那手中的七姊妹交给陆远,“古人喜将七姊妹比作江东二乔,你看这花心,红中淡黄,袅娜多姿,是否如二乔一般,令人心驰神往。”
没有,陆远暗自撇嘴,不以为然,他倒是江东之人,可却不觉二乔如何袅娜,左右几百年前的人了,又没见过。
方霖复又拾起一支素白花朵,这花花苞甚大,花瓣形似那七姊妹,却是一白一红,并不相同,“这也是蔷薇,却是那白玉堂,有道是高楼入青天,下有白玉堂。遥夜一美人,罗衣沾秋霜。”而后将白玉堂摘下一瓣,放入口中轻抿,皱眉沉思片刻,送给陆远好生收好。